紫雨轩小说评论:《论小说《红楼梦》中史湘云形象塑造的意义》(853#)

昨夜星辰

2025~11~15日上午制作

霁月风光耀玉堂——论小说《红楼梦》中史湘云形象塑造的意义

曾建开/文



在《红楼梦》这部以“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为基调的女性悲剧史诗中，史湘云的形象宛如一道划破阴霾的绚烂霞光。她不仅以其“英豪阔大宽宏量”的独特个性在金陵十二钗中独树一帜，其形象本身的塑造，更承载着远超人物本身的深刻文学价值与哲学意蕴。史湘云的存在，是曹雪芹为平衡悲剧重力、深化主题内涵而精心设置的一枚重要砝码。

一、 美学意义的平衡：悲剧阴云下的“霁月光风”

《红楼梦》的核心叙事笼罩在由盛转衰的宿命论与悲凉之雾中。林黛玉的敏感多愁、薛宝钗的冷静克制，乃至王熙凤的狠辣与挣扎，都或多或少地沾染着现实的沉重与无奈。而史湘云的出现，则如同一股清泉，为这部悲剧注入了难得的明朗、健康与活力。



活力的象征：她“大笑大说”，被戏称为“疯湘云”；她割腥啖膻，醉卧芍药裀，其行为举止充满了不受礼法拘束的自然天性与本真活力。在黛玉葬花、宝钗扑蝶这些充满诗意却隐含忧伤的画面之外，史湘云提供了另一种生命形态的范本——一种酣畅淋漓、尽情挥洒的青春之美。她的“醉卧”，更是全书中最富浪漫色彩和生命美学的场景之一，她与自然融为一体，毫无机心，展现了人性中最为光明、洒脱的一面。

悲剧的映衬与深化：然而，曹雪芹并非简单地塑造一个“开心果”。史湘云的乐观豁达，恰恰与其“襁褓之间父母违”的孤女身世形成尖锐对比。她“在家做活到三更天”的辛酸，与她在园中短暂的欢乐形成张力。这种“以乐景写哀”的手法，使其最终的悲剧命运——“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更具震撼力。她的笑声越响亮，其背后的悲凉底色便越浓厚。她的形象，平衡了小说的美学氛围，却也因此深化了整体的悲剧感。

二、 哲学意义的彰显：“真”与“假”之间的赤子之心

在《红楼梦》复杂的思想体系中，“真”与“假”是一对核心命题。史湘云的形象，是“真”的化身，是道家“自然任真”哲学思想的人物呈现。



“是真名士自风流”：与宝钗的“随分从时”、黛玉的“孤高自许”不同，史湘云的言行举止完全发乎本心。她心直口快，曾毫不避讳地说出小戏子像黛玉，却并无恶意；她身着男装，英气逼人，打破了性别角色的刻板印象。她推崇“是真名士自风流”，追求的是一种内在性情与外在行为的统一，反对虚伪与矫饰。这种“真”，在与薛宝钗的“停机德”对比中尤为突出。宝钗是儒家礼教塑造的“完美”典范，而湘云则是道家精神滋养出的“自然”赤子。

“阴阳”辩证的统一：曹雪芹通过史湘云与翠缕主仆关于“阴阳”二气的讨论，将哲学思辨巧妙地融入日常对话。湘云虽不能完全阐述清楚，但她朴素的认知——比如“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正暗合了曹雪芹的世界观。她自身就是这种阴阳辩证的体现：既有女儿的娇憨与才情（阴），又有男儿的豪爽与英气（阳）。她的形象，象征着一种超越性别、浑然天成的理想人格状态。



三、 结构意义的串联：“金玉”之外的另一重可能

在宝、黛、钗复杂的感情主线中，史湘云曾因拥有金麒麟，而被一些评论家视为“金玉良缘”的潜在竞争者。这一设置，在结构上增加了情节的悬念与复杂性。



叙事的“间离”效果：史湘云的存在，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宝玉和黛玉关系中的敏感与不确定性。她的“金麒麟”一度引起黛玉的猜忌，推动了人物心理和情节的发展。然而，她自身却对此毫无察觉，始终以一片赤诚对待宝哥哥和林姐姐。这使得她并未真正陷入情感漩涡的中心，反而成了一个相对超脱的观察者和参与者。她的率真，反衬出宝黛钗三人关系中的曲折与心机。

宝玉精神世界的共鸣者：相比于宝钗的“规劝”和黛玉的“知心”，湘云与宝玉的关系更多是玩伴与精神上的同类。他们可以一起烤鹿肉，谈论“文死谏，武死战”的荒唐，这是一种基于天真烂漫性情的友谊。她代表了宝玉在反抗世俗经济之道上的一个短暂同盟，虽然她后来也曾劝其留心“仕途经济”，但她的出发点与宝钗的世故圆滑截然不同，更多是出于对现实生存的无奈认知，这反而使其形象更为真实、立体。



四、 社会意义的折射：贵族女性的另一种生存困境

史湘云的悲剧，不同于黛玉的“爱情悲剧”，也不同于宝钗的“婚姻悲剧”，而是一种更为普遍的“生存悲剧”。

“寒塘渡鹤影”的预示：她虽出身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侯门，但家族早已衰败，她需要亲自做针线活到深夜以维持体面。她的处境揭示了赫赫扬扬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内部，那些旁支别系的真实窘境。她的判词和《乐中悲》曲子，明确指出了她“富贵又何为”的无奈和婚后“云散高唐”的早寡命运。她的悲剧，是封建贵族家庭中，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普通女儿的悲剧，具有更广泛的社会代表性。

结论：不可或缺的“异数”

综上所述，史湘云绝非《红楼梦》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亦非一个简单的喜剧性调剂人物。她是曹雪芹倾注了美学理想与哲学思考的精心创造。她以“霁月光风”的姿态，平衡了小说的悲剧氛围；她以“自然任真”的赤子之心，彰显了作品的哲学深度；她以“金麒麟”的符号，参与了主线叙事的结构搭建；她更以自身的身世与命运，折射出封建末世中，贵族女性所面临的另一种深刻而普遍的生存困境。史湘云的存在，使得《红楼梦》的悲剧世界更加立体、丰满，也使得这部伟大的作品在悲悯与批判之外，多了一份对生命本真与人性光辉的礼赞。她是大观园中一道最明媚、最健康，却也最令人惋惜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