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微小说｜一座拥有人间与地狱的别墅

萨日娜拉格·王雅杰

散文微小说｜一座拥有人间与地狱的别墅

作者:萨日娜拉格·王雅杰

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走了太久，久到连自己正走在何处都茫然无措。一路上的荆棘像带毒的獠牙，将我的身体撕咬得遍体鳞伤，血痂叠着血痂，旧痛压着新痛，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疼得钻心，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停。

我又饿又累，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里面爬咬。这一路上，我没见到半个人影，连乞讨的机会都没有。就算真遇到人，妈妈的话也早刻进了骨头里——“你这副样子，去路上要饭，都没人会给你半粒米”。妈妈的声音早已模糊，可这句话却像生锈的铁钉，死死钉在我空荡荡的胸腔里，一呼吸就硌得生疼。

我走啊走，走过潺潺小溪，溪水清冽却不敢多喝，怕水中藏着未知的险恶；越过汹涌河流，凭着一块浮木漂过，浑身湿透冻得发抖，却只能咬着牙往前走；穿过茂密森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得像黄昏，不知名的虫鸣兽吼在耳边回荡，却比无人的死寂更让人安心——至少，那证明这世上还有“活物”。

直到，我看见了那座别墅。它藏在森林最深处，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安静得有些诡异。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怕了，比起饥饿的绞痛、疲惫的眩晕，未知的恐惧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换一种死法罢了。

我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到别墅大门前。门口立着两个黑袍人，黑袍连着黑色的帽子，将整个头颅都罩在阴影里，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从头到脚没有一丝杂色。我看不清他们的眼睛，也分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从姿态上勉强区分——左边的黑袍人双脚稳稳着地，像生了根的枯树；右边的黑袍人却双脚点地，身体微微悬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飘在半空。

他们见我走来，竟异口同声地发问，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根粗绳和一根细线拧在了一处：“前面来者何人？来自何方？为何至此？”

左边那人的声音实打实的，带着泥土的厚重，真切得能摸到质感；右边那人的声音却轻飘飘的，像从遥远的坟墓里传来，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听着就让人骨头缝里发寒。

我没有力气思索，也没有心思斟酌，虚弱的声音像破锣一样响着，连自己都听不清：“两位大哥……我不知我是谁，也不知来自何方……走了太久太久，怎么到这里的，也记不清了……”我扶着冰冷的门框，歇了口气，胸口的起伏像破旧的风箱，“我只知道……好久没吃没喝了……太累了……”话音刚落，我便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

左边的黑袍人依旧站在原地，像尊没有感情的石像，没有丝毫要扶我的意思；右边的黑袍人却飘了过来，冰凉的手轻轻扶起我的胳膊。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皮肤的那一刻，一股刺骨的凄凉顺着血管蔓延开来，不是冷，是从心底往外冒的寒，像冬日里没烧火的破屋，连空气都冻得发僵。

左边的黑袍人终于又开口了，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宣读某种判决：“这别墅里有两间房，分属两个境界，由你自己选择。左边是人间，住的是人；右边是地狱，住的是鬼。选吧。”

刚才那股凄凉还萦绕在心头，可比起这虚无的寒，人间二字至少带着点“活”的气息。我几乎没有犹豫，哑着嗓子说：“我选左边……人间。”

左边的黑袍人点了点头，转身推开大门，引我走进左边的房间。

一进门，我便被里面的景象惊得忘了呼吸。那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装修带着浓浓的欧美风格，水晶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地板擦得锃亮，能照出人的影子，墙上挂着不知名的油画，角落里摆着精致的雕塑——这一定是极有钱的人家才住得起的地方。

我的目光很快被餐桌上的食物吸引，口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一大盆么么虾摆在桌子中央，红油汪汪的，裹着饱满的虾肉，上面撒着一层白芝麻，香气扑鼻；旁边是一盘辣子鸡，红辣椒绿葱段点缀着金黄的鸡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还有一大杯可乐，冒着细密的气泡，深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饥饿像一只疯狂的野兽，瞬间吞噬了我的理智。我忘了自己脏兮兮的模样，忘了身处陌生的环境，伸出又黑又脏、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的手指，一把抓过一只么么虾，塞进嘴里。虾肉的鲜嫩、红油的香辣在舌尖炸开，那是我从未尝过的美味。我贪婪地咀嚼着，连虾壳都想咽下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油光，目光急切地投向那杯可乐，喉咙里的干渴愈发强烈。

“哪里来的乞丐！谁把你带进来的？给我赶出去！”

一声尖利的怒吼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我吓得一哆嗦，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看去，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中老年女人正站在不远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里满是厌恶和鄙夷，像在看一堆垃圾。

紧接着，一个留着白色短发的老太太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我，嘴角撇出一抹不屑的冷笑：“从哪里钻出来的叫花子？一看就是啥也不能干的主，肯定是个废物，就剩下精吃了！”

我没有理她们，肚子里的饥饿感实在太强烈了，刚才只吃了一只虾，根本解不了馋。我又伸手去抓盘子里的辣子鸡，一只鸡腿刚拿到手里，还没来得及咬下去，就听到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人真是脸都不要了！”说话的是一个光头男人，他双手抱胸，眼神像淬了冰，“耳朵聋了吗？没听见我们说话？有没有耳朵都不知道，不如和我家的狗一起带去宠物医院，掏掏耳屎，看看是不是堵死了！”

光头男人左右看了看，提高了音量喊道：“豆豆！快出来！把这个乞丐赶走！”

他的话音刚落，一条泰迪犬就从里屋跑了出来，冲着我“汪汪”狂吠，声音尖利刺耳。它龇着牙，露出细小的牙齿，一步步向我逼近。我吓得后退了几步，手里的鸡腿掉在了地上。那狗见状，更是凶猛地扑了过来，我只能狼狈地转身，朝着门外跑去。

我一路跑出别墅，直到站在大门外的石阶上，才敢停下来喘气。饥肠辘辘的肚子因为刚才的惊吓和奔跑，疼得更厉害了。我看着站在左边的黑袍人，积攒了一路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出来，疲惫的怒吼声里带着哭腔：“这就是人间的人？这就是你们说的人间？有这样做人的吗？”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我的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碎成一片冰凉。“有这样侮辱人的吗？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能把人当狗一样赶吗？”

左边的黑袍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依旧隐藏在黑袍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就在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抬头一看，是右边的黑袍人，他正飘在我身边，那股熟悉的凄凉感再次袭来，却奇异地让我冷静了一些。

“既然人间让你失望，便随我去地狱看看吧。”他的声音依旧轻飘飘的，带着一股悠远的凉意，却没有半分恶意。

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力气反抗了。人间的冷漠和侮辱，比地狱的名头更让人心寒。我跟着右边的黑袍人，走进了别墅右边的房间。

房间里的灯闪烁着黑红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映照得整个屋子都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这里的装修是中式古风的，木质的桌椅，雕花的窗棂，墙角立着一座古朴的屏风，上面绣着不知名的花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冷。

一张中式圆桌摆在房间中央，上面摆满了食物。有桂花糕、栗子糕、玫瑰糕，一块块精致小巧，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一盘酱牛肉，一碗清炒时蔬；旁边放着一壶热茶，热气袅袅，氤氲出朦胧的水汽。

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没有敢上前。刚才在人间的遭遇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我的心里，让我不敢再轻易触碰桌上的食物——我怕再次被辱骂，再次被像狗一样赶走。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身穿红色秀禾服的女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眼白，看不到黑色的瞳孔，显得格外诡异。她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没有沾地，就那样飘在空中，缓缓向我移动过来。她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指甲上涂着黑红色的蔻丹，长长的指甲微微弯曲，却没有半分狰狞。

她轻轻拉起我的手，冰凉的触感传来，却没有让我感到害怕，反而有一股莫名的安心。她拉着我，飘向那张圆桌，声音像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温柔，在房间里缓缓回荡：“快来，坐到这里来。给你准备了些简单的食物，不要嫌弃。”

看着眼前这副鬼模样的女人，我竟然一点儿都不怕了。我支支吾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的手……太脏了……会把食物弄脏的……刚才在人间，我就是因为吃了他们的东西，被他们辱骂，还被狗赶了出来……”

她的面孔是鬼的面孔，带着地狱的阴冷和诡异，可她的眼神里却满是温柔和悲悯，那份情意，比刚才人间那些人的冷漠和鄙夷，要真切得多，温暖得多。我彻底放下了防备，在她的牵引下，坐在了圆桌旁的椅子上。

她对着屏风后吩咐了一声，很快，一个同样飘着的、穿着灰色衣服的小鬼端着一条温热的手巾走了过来，恭敬地递给了我。我接过手巾，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又黑又脏的手，手巾很快就变得脏兮兮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无妨。”女人温柔地笑了笑，虽然脸色惨白，却让人觉得格外亲切。她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我面前，“快吃吧，尝尝味道怎么样。”

我接过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淡淡的桂花香在嘴里弥漫开来，甜而不腻，软糯可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和饥饿。我又咬了几口，很快就把一块桂花糕吃完了。她又拿起一块栗子糕递给我，眼神里满是关切。

我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她。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没有一丝不耐烦，也没有一丝鄙夷，仿佛我吃的不是简单的糕点，而是世间最珍贵的美味。

我忽然深深懂得，不管是人间，还是地狱，真正的善良，从来都不是来自身份、地位，也不是来自皮囊、境界，而是来自一个人——或者一只鬼——内心深处长久以来的本质。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与身处何地、是人是鬼，毫无关系。

人间的人，总是幸运的。他们有健全的身体，有温暖的阳光，有新鲜的空气，有吃不完的食物，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这份幸运，却常常裹挟着刺骨的邪恶，他们用金钱衡量一切，用地位践踏尊严，把冷漠当成熟，把刻薄当个性，把欺负弱小当成一种乐趣。

地狱的鬼，总是可怜的。他们没有阳光，没有温暖，只能生活在阴冷黑暗之中，承受着地狱的苦难。可这份可怜里，却充满了悲悯，那份悲悯渗透在每一个眼神里，每一个动作里，哪怕是一只面目狰狞的鬼，内心深处也可能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温柔。

我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在心里这样想着。无意间，我的目光落在了圆桌中央摆放的那盆曼陀罗上。绯红色的花瓣在黑红色的灯光下摇曳着，不时透出点点黑色的光点，开得格外茂盛，格外妖艳。可我看着它，却觉得它也是可怜的，像地狱里的鬼一样，带着深深的悲悯。它开得再美，也只能生长在这阴冷的地狱里，见不到阳光，得不到温暖，只能独自承受着黑暗和孤寂。

我忽然想起先生说过的话。先生说，将来有一天，大地上的统治权，会落在那些幸运的人手里。他们会带着骨子里的邪恶，肆意妄为，欺压弱小，把人间变成一座巨大的监狱，充满了冷漠、自私和残忍。而地狱里的鬼，会变得更加可怜，他们的悲悯会被一点点吞噬，只剩下渺小和无助，在黑暗中苟延残喘。到那时，这盆曼陀罗也会随之变得细小而惨白，失去往日的妖艳，直至焦枯——像油一样沸腾，像刀一样锋利，像火一样灼热，像地狱里的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婉转，到最后，连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座虽冷却有悲悯的好地狱，都不暇记起了。

先生的话，以前我似懂非懂，可经过今天在人间和地狱的遭遇，我终于彻底领悟了。人间的邪恶，比地狱的阴冷更让人绝望；地狱的悲悯，比人间的温暖更让人安心。

我坐在地狱的房间里，吃着精致的糕点，感受着来自一只鬼的温柔和悲悯。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委屈和愤怒，而是因为感动，因为释然。

但愿，真诚能成为一剂良药，给予那些在人间受尽苦难、心灵饱受创伤的人一丝安慰。但愿，善良不会被邪恶吞噬，悲悯不会被冷漠掩盖。但愿，不管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每一个心怀善意的灵魂，都能被温柔以待。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鬼，她依旧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月光。窗外的黑暗依旧浓稠，可我的心里，却仿佛有一束微光，正在缓缓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