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亲记(短篇小说)

作家·诗人金文丰

<p class="ql-block">换亲记(短篇小说)</p><p class="ql-block">开篇词</p><p class="ql-block">《临江仙·叹换亲》</p><p class="ql-block">风雨文革天地暗,乡村愁绪难眠。换亲无奈把根连。几家悲喜剧,皆在苦辛间。</p><p class="ql-block">本是青春花正艳,奈何缘分难全。亲情伦理乱如绵。悲歌何处起,泪洒旧山川。</p><p class="ql-block">《蝶恋花·乱时情》</p><p class="ql-block">政治风云遮望眼,地富之家,儿女婚姻舛。换亲难寻真意暖,寒枝怎把春心绾。</p><p class="ql-block">夜静灯残思绪乱,梦也无凭,寂寞愁肠断。风雨欲来花影颤,残红落尽情何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一章:换亲之约</p><p class="ql-block">渭水的秋汛刚过,河床上裸露的鹅卵石泛着冷白的光,像极了宝鸡这片土地上人们脸上的神色。1968年的风裹着政治口号灌进赵家窑院时,赵老栓正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角那道被岁月和愁绪凿深的沟壑。</p><p class="ql-block">“成分”两个字像块巨石压在赵家三代人肩上。赵老栓的父亲早年做过两年货郎,手里攒了点银元,土改时被划成“小业主”,虽算不上“地富反坏右”,却也成了村里的“边缘户”。到了儿子赵铁蛋这辈,日子更难,二十三岁的小伙子,身高一米八,能挑能扛,脸膛是庄稼人特有的古铜色,可媒人踏破了别家的门槛,唯独绕着赵家走。</p><p class="ql-block">“铁蛋,要不 去看看邻村那个?”赵老栓磕掉烟灰,声音涩得像嚼着枯树叶。赵铁蛋正蹲在院里劈柴,斧头落下的力道猛地重了三分,木柴裂开的脆响里裹着股子闷火:“不去。她爹是村革委会的,去年批斗会上,就数他喊得最凶。”</p><p class="ql-block">赵老栓没再说话。他知道儿子的犟脾气,更知道那姑娘家根本不会点头,谁家愿意把女儿推进“成分不好”的泥潭里?</p><p class="ql-block">这天傍晚,窑院的门被敲响了。来人是王巧珍,村里唯一还敢往“边缘户”家里跑的媒人。她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进门就搓着手:“他叔,我给铁蛋寻了条路。”</p><p class="ql-block">赵老栓眼睛一亮,忙给她搬板凳:“巧珍快坐,啥路?”</p><p class="ql-block">“换亲。”王巧珍压低声音,“龙家跟刘家,你都知道吧?龙家是‘富农’,闺女龙招娣二十了,没人敢要;刘家是‘小土地出租’,儿子刘满仓二十五,闺女刘春燕二十一,俩娃都搁家里呢。我合计着,三家转着来,铁蛋娶刘家的春燕,刘家满仓娶龙家的招娣,龙家再把……哦,龙家就一个闺女,这样三家串起来,刚好都能成个家。”</p><p class="ql-block">赵老栓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换亲他不是没听过,邻村就有两家换亲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可眼下这光景,除了这条路,还有别的选吗?他看向院里,赵铁蛋正背对着他们往柴垛上码柴,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不肯弯的扁担。</p><p class="ql-block">“巧珍,这 孩子们愿意吗?”赵老栓的声音发虚。</p><p class="ql-block">“啥愿意不愿意?”王巧珍叹口气,“这年景,成分不好的娃,能有个家就不错了。我去问过龙家跟刘家,他们都点头了,就看你家的意思。”</p><p class="ql-block">这时,赵铁蛋忽然转过身,斧头还攥在手里,木渣子溅在他的裤腿上。“我娶谁都行,”他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但我有个条件 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p><p class="ql-block">王巧珍笑了:“铁蛋是个实诚娃。刘春燕我见过,老实本分,会针线活,过日子是把好手。”</p><p class="ql-block">三天后,三家家长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碰了面。龙家老汉穿着件打补丁的黑布棉袄,咳嗽着说:“只要能让招娣有个归宿,咋都行。”刘家娘红着眼圈,攥着帕子擦眼泪:“春燕命苦,要是到了赵家,还望他叔多担待。”</p><p class="ql-block">没人提感情,没人说未来,像是在商量一场庄稼的收成。赵铁蛋远远地站在土坡上,看着三个老人在槐树下点头、握手,心里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发慌。忽然,他看见村口来了辆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个穿碎花衬衫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正回头跟骑车的人说着什么,阳光落在她脸上,笑起来眼角有颗小小的痣。</p><p class="ql-block">那瞬间,赵铁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认识那姑娘,可那笑容像颗石子,在他心里荡开一圈圈说不清的涟漪。直到自行车消失在巷口,他还愣在原地,手里攥着的草茎被捏得稀碎。</p><p class="ql-block">没人知道,这场看似板上钉钉的换亲,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就像老槐树下那些盘根错节的根须,在看不见的泥土里,早已悄悄缠绕、拉扯,等着某一天破土而出。</p> <p class="ql-block">第二章:仓促婚礼</p><p class="ql-block">秋收后的田野裸露出褐色的胸膛,风卷着枯草屑在田埂上打滚。换亲的日子定在了霜降前,王巧珍说这日子“宜嫁娶,破煞”,可三个家庭里,没一个人能笑出来。</p><p class="ql-block">赵家开始收拾西厢房。赵铁蛋的姐姐出嫁后,这间屋就空着,墙皮剥落得露出黄土,赵老栓找了点白灰,自己动手刷了一遍,白灰水顺着墙缝往下流,像一道道泪痕。刘春燕的嫁妆是一床新棉被,被面是供销社里最廉价的红花布,里面絮的是去年的旧棉絮,是刘家娘熬了三个通宵拆洗出来的。她给女儿梳头时,眼泪滴在梳子上:“到了赵家,少说话,多干活,别让人挑出不是。”刘春燕低着头,辫子垂在胸前,一声不吭,只有肩膀在微微发抖。</p><p class="ql-block">龙招娣那边,正翻箱倒柜找一件能穿的新衣服。她娘从樟木箱底翻出件蓝士林布褂子,是龙招娣十八岁时做的,一直没舍得穿。“招娣,”龙老汉蹲在门槛上,烟锅子敲得邦邦响,“到了刘家,对满仓好点,咱成分不好,别让人戳脊梁骨。”龙招娣把褂子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包袱里,忽然问:“爹,赵铁蛋是个啥样的人?”龙老汉愣了愣,含糊道:“听巧珍说,是个能干的后生。”</p><p class="ql-block">迎亲那天没有锣鼓,没有鞭炮,只有三辆借来的自行车。赵铁蛋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卡其布褂子,骑着车去刘家接刘春燕;刘满仓穿着他爹留下的旧中山装,车后座绑着红绸子,要去龙家接龙招娣;龙家没人送亲,龙招娣自己背着包袱,走到村口等着刘满仓。</p><p class="ql-block">刘春燕上赵铁蛋自行车后座时,手抖得抓不住车座。赵铁蛋低声说:“抓稳了。”她才慌忙拽住他的衣角,指尖触到他褂子上的补丁,心里忽然一酸。自行车碾过土路,颠簸得厉害,她低着头,看见赵铁蛋的裤脚沾着泥,鞋跟磨掉了一块。</p><p class="ql-block">龙招娣坐在刘满仓身后,始终没说话。刘满仓的车骑得很快,风灌进她的领口,她把包袱抱得更紧了,里面除了那件蓝士林褂子,还有一本藏着的《红楼梦》,书皮被她用牛皮纸包了起来,怕被人看见。</p><p class="ql-block">三家的“喜宴”都摆在各自家里,每桌就四个菜:炒土豆丝、腌萝卜条、蒸红薯,还有一碗难得的鸡蛋羹,是给新人准备的。赵家窑院里,赵老栓给来客倒着散装白酒,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却像哭一样。有人起哄让赵铁蛋和刘春燕喝交杯酒,赵铁蛋端着碗,手僵在半空,刘春燕低着头,脸涨得通红。最后还是赵老栓打圆场:“俩娃脸皮薄,算了算了。”</p><p class="ql-block">入夜后,客人们渐渐散去,窑院里只剩下赵铁蛋和刘春燕。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照着西厢房里简陋的陈设:一盘旧土炕,一个掉漆的木箱,墙上贴着张“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刘春燕坐在炕沿,手指绞着衣角,紧张得手心冒汗。赵铁蛋站在地上,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月亮。</p><p class="ql-block">“你……你歇着吧。”他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哑。</p><p class="ql-block">刘春燕“嗯”了一声,却没动。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赵铁蛋叹了口气,转身从木箱里翻出条被子,铺在炕边的地上:“我睡地上。”</p><p class="ql-block">“不用……”刘春燕慌忙站起来,“还是我睡地上吧。”</p><p class="ql-block">“你是新娘子,哪有睡地上的道理。”赵铁蛋把被子铺好,“快上炕歇着,明天还得早起。”</p><p class="ql-block">刘春燕看着他躺在地上,背对着自己,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油灯噼啪响了一声,她悄悄掀起窗帘一角,看见天上的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块缺了口的玉。她想起小时候,娘给她讲过的故事,说新娘子出嫁那天,月亮圆了,日子才能圆满。可今天的月亮,是缺的。</p><p class="ql-block">她躺上炕,睁着眼睛看着房梁,听着地上赵铁蛋的呼吸声,还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忽然,她摸到枕头底下有个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块用红绳系着的玉佩,雕着朵歪歪扭扭的莲花。她认出这是赵铁蛋一直戴的,小时候在河里捞的,不值钱,却是他最宝贝的东西。</p><p class="ql-block">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赶紧用袖子擦掉,怕被赵铁蛋听见。黑暗里,她攥着那块玉佩,冰凉的玉贴着掌心,心里却乱糟糟的这个男人,她今天才头回见,就要和他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能熬出头吗?</p><p class="ql-block">同一时间,刘家的新房里,龙招娣正坐在灯下,偷偷翻开那本《红楼梦》。刘满仓已经睡熟了,打着响亮的呼噜。她看到“黛玉葬花”那页,眼泪滴在“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的字上,晕开一小片墨迹。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窗纸哗哗响,像有人在外面哭。</p><p class="ql-block">而刘春燕不知道的是,赵铁蛋躺在地上,压根没睡着。他睁着眼睛看着炕沿,想起村口那个爱笑的姑娘,想起刘春燕上车时发抖的手,想起爹今天在酒桌上强装的笑脸。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空空的,那块莲花玉佩,是他早上出门前,偷偷放在刘春燕枕头底下的。他不知道该咋对这个陌生的媳妇好,只能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给她。</p><p class="ql-block">夜渐渐深了,炕上传来刘春燕轻微的翻身声,赵铁蛋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悄悄侧过身,借着月光看见她蜷缩着身子,像只受惊的小兽。他忽然想起娘说的话,成家了就得有个成家的样子,可面对这个浑身透着拘谨的女人,他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放。</p><p class="ql-block">渭水的涛声隐隐传来,像一首唱不完的悲歌。三对新人在各自的屋檐下,睁着眼睛等着天亮,谁也不知道,这场仓促的婚姻,会把他们带向啥地方。</p> <p class="ql-block">第三章:医院的邂逅</p><p class="ql-block">开春后,关中平原上的麦苗抽出了新绿,可赵家窑院里的气氛却一点也不暖和。赵铁蛋和刘春燕的日子过得像口深井,平静得没有波澜,却也深不见底。白天,他们一起下地干活,赵铁蛋话少,刘春燕更沉默,只有在递水、擦汗的时候,才会有短暂的对视,然后又慌忙移开目光。晚上,赵铁蛋依旧睡在地上,刘春燕躺在炕上,两人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直到天亮。</p><p class="ql-block">赵老栓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私下里跟赵铁蛋说:“铁蛋,春燕是个好媳妇,你对她热乎点。”赵铁蛋只是闷头抽烟,不说话。他不是讨厌刘春燕,只是不知道咋跟她亲近。这个姑娘太安静了,安静得像院子里的老槐树,你不摇它,它就一动不动,可他能感觉到,她心里藏着很多事。</p><p class="ql-block">一年后的四月份,刘春燕生下了个儿子,取名赵小军。孩子的出生像颗石子,在平静的井里投下了点涟漪。赵铁蛋学会了给孩子换尿布,虽然笨手笨脚,常常把尿布系成疙瘩;刘春燕的话多了点,会跟赵铁蛋说孩子今天喝了多少奶,晚上哭了几次。赵老栓更是把孙子当成宝贝,每天下地回来,头一件事就是抱孙子。</p><p class="ql-block">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小军就病了。起初只是咳嗽,后来开始发烧,小脸烧得通红,哭声越来越弱。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了几次,打了针,喂了药,都不见好。这天早上,小军忽然抽风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浑身抽搐。赵铁蛋抱起孩子就往公社卫生院跑,刘春燕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哭。</p><p class="ql-block">公社卫生院的条件简陋,医生检查后摇摇头:“这娃烧得太厉害,怕是得了脑膜炎,赶紧送县医院。”赵铁蛋没犹豫,借了辆架子车,铺了床棉被,让刘春燕抱着孩子坐在上面,自己拉着车就往县城赶。</p><p class="ql-block">从公社到县城有十多里路,全是土路。赵铁蛋光着膀子,脊梁骨上的汗珠像珠子一样往下滚,架子车的轮子碾过石子路,发出吱呀的响声。刘春燕抱着小军,不停地用手帕擦孩子额头的汗,哭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铁蛋,你慢点,别累着。”她哽咽着说。赵铁蛋头也不回:“没事,早到一分钟,娃就少一分危险。”</p><p class="ql-block">赶到县医院时,赵铁蛋的脚磨出了血泡,裤腿全湿透了。医生紧急抢救后,小军的烧总算退了点,但还得住院观察。病房里挤着四张床,都是来看病的孩子和家长。赵铁蛋给刘春燕买了两个馒头,让她先垫垫肚子,自己则守在床边,看着小军熟睡的脸,眼里全是红血丝。</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中午,病房里新来了个女人,抱着个小女孩,看起来比小军大一点。那女人生得真是惹眼,一身浅蓝色的确良衬衫衬得皮肤白净,齐耳短发别着个简单的塑料发卡,露出光洁的额头。眉眼像画过似的,双眼皮衬得眼睛又亮又有神,鼻梁挺直,嘴唇是自然的红润,就算带着几分憔悴,也难掩那份不一样的灵气,在满是汗味和药味的病房里,像朵刚沾了露水的玉兰。她把孩子放在赵铁蛋隔壁的床上,轻声问:“麻烦问一下,热水房在哪?”</p><p class="ql-block">赵铁蛋猛地站起身,喉咙像是被啥堵住了,好半天才挤出话:“我带你去。”</p><p class="ql-block">女人道了谢,跟着他往外走。走廊里,她轻声说:“我叫林月琴,我家娃得了肺炎。”</p><p class="ql-block">“我叫赵铁蛋,我儿子……可能是脑膜炎。”赵铁蛋的声音有点涩,眼睛忍不住往她脸上瞟,又慌忙躲开。</p><p class="ql-block">“别担心,现在的医生本事大,娃会好起来的。”林月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像月牙一样弯起来,透着股温和劲儿,“我听说你媳妇昨天哭了一路,你也别太熬着,轮流歇歇。”</p><p class="ql-block">赵铁蛋愣了愣。这是头一回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像朋友一样的关心。他看着林月琴的背影,她走路轻得像片云,衬衫的下摆随着脚步轻轻摆动,心里忽然像被啥东西撞了一下,突突地跳。</p><p class="ql-block">接下来的几天,赵铁蛋和林月琴渐渐熟悉起来。林月琴是县城中学的老师,丈夫前两年在工厂出了意外,她一个人带着女儿过。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给孩子喂药时会轻声哄着,给赵铁蛋讲县城里的事,讲她教的学生。赵铁蛋跟她说地里的庄稼,说村里的事,说小军出生那天,他心里既高兴又慌。</p><p class="ql-block">“其实我跟我媳妇……是换亲。”一天中午,林月琴给女儿削苹果时,赵铁蛋忽然说。</p><p class="ql-block">林月琴的手顿了顿,没抬头:“我知道,乡下有这种事。”</p><p class="ql-block">“我不想耽误她,可我……”赵铁蛋不知道该咋说,他对刘春燕只有责任,没有心动,可这种话,他没法跟别人说。</p><p class="ql-block">林月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赵铁蛋一半:“日子是慢慢过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手,很轻,像羽毛拂过,赵铁蛋的脸腾地红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赶紧接过苹果转过身,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p><p class="ql-block">这天下午,刘春燕从家里取东西回来,刚走到病房门口,就看见赵铁蛋和林月琴站在走廊里说话。林月琴笑着,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赵铁蛋也笑着,那笑容是她从没见过的,轻松又明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身上,像一幅暖融融的画。刘春燕的脚步顿住了,手里的包袱“啪嗒”掉在地上,她却没察觉,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麻,还有点说不出的慌。</p><p class="ql-block">她悄悄退到走廊拐角,看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林月琴转身回了病房,赵铁蛋才转过身,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他看见刘春燕,愣了一下,慌忙迎上来:“你回来了?咋站在这儿?”</p><p class="ql-block">刘春燕捡起地上的包袱,低着头:“嗯,刚到。”她没问他们在说啥,也没看赵铁蛋的眼睛,只是快步走进病房,坐在小军的床边,用手轻轻摸着孩子的脸,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p><p class="ql-block">她知道自己不该多想,林老师是个好人,赵铁蛋也只是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心里像堵了块石头,闷得喘不过气。她隐约觉得,有啥东西,正在悄悄改变。</p> <p class="ql-block">第四章:妯娌之争</p><p class="ql-block">刘春燕在县医院照顾小军的时候,刘家院子里并不太平。龙招娣嫁过来后,虽然顶着“富农”成分,可她性子活络,见人就笑,手脚也勤快,刘母倒也没太为难她。可刘家还有个厉害角色,刘满仓的嫂子张翠花。</p><p class="ql-block">张翠花是村支书的远房侄女,成分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当年嫁过来时,就觉得自己是屈就。她瞧着龙招娣每天低眉顺眼地干活,心里本就憋着股气,总觉得这“富农闺女”就该低人一等。尤其是龙招娣过门五个月,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张翠花更是找到了由头,整日指桑骂槐。</p><p class="ql-block">这天傍晚,龙招娣刚把晒好的玉米收进粮仓,张翠花就叉着腰站在院门口,对着粮仓的方向嚷嚷:“有些人啊,占着茅坑不拉屎,吃着刘家的饭,连个娃都怀不上,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囊!”</p><p class="ql-block">龙招娣攥着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张翠花在说自己,却只能咬着牙不吭声。她嫁过来后,刘满仓对她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两人分炕睡了半个月,才在刘母的催促下睡到一起。可她心里总像压着块石头,夜里常常睁着眼到天亮,哪里有心思怀孩子?</p><p class="ql-block">“嫂子,我把粮仓锁好了。”龙招娣低着头,想绕开张翠花回屋。</p><p class="ql-block">“急着走啥?”张翠花一把拉住她,“我问你,今天的猪食喂了没?鸡窝扫了没?别以为你是‘新人’就能偷懒,咱家可不留吃闲饭的!”</p><p class="ql-block">“都弄好了。”龙招娣的声音很轻。</p><p class="ql-block">“弄好了?”张翠花冷笑一声,抬脚就往鸡窝走,“我看看你这富农家的小姐,到底会不会干活!”她伸手一掀鸡窝门,里面的鸡受惊扑腾起来,几根鸡毛飘到她脸上。“你看看!鸡屎都没清干净,还好意思说弄好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让咱刘家鸡不生蛋,断子绝孙!”</p><p class="ql-block">这话戳到了龙招娣的痛处,她猛地抬起头:“嫂子,你说话别太过分!”</p><p class="ql-block">“过分?”张翠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过分?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就该老老实实受改造,还敢跟我顶嘴?信不信我明天就去大队部告你,说你思想不端正,故意破坏集体财产!”</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的脸瞬间白了。她知道张翠花说得出做得到,大队部那些人,只要听说“成分不好”的人犯错,不问青红皂白就会批斗。她后退一步,声音带着颤抖:“我没……我现在就去清鸡屎。”</p><p class="ql-block">“现在才知道怕?晚了!”张翠花上前一步,推了龙招娣一把,“我告诉你,在刘家,就得听我的!不然有你好受的!”</p><p class="ql-block">龙招娣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腰撞在石磨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积攒了许久的委屈忽然像决堤的洪水,她捂住腰,眼泪涌了出来:“我也是爹妈生的,凭啥要受你的气?换亲是爹妈说了算,我不想嫁,难道你就愿意嫁给满仓的哥哥吗?”</p><p class="ql-block">这话像一把尖刀,刺中了张翠花的痛处。她当年嫁给刘满仓的哥哥,也是因为家里穷,哥哥又瘸了条腿,若不是看中刘家“成分勉强过得去”,她才不会点头。“你胡说八道什么!”张翠花恼羞成怒,扬手就给了龙招娣一巴掌。</p><p class="ql-block">“啪”的一声脆响,在院子里回荡。龙招娣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张翠花。长这么大,爹妈从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p><p class="ql-block">“你敢打我?”龙招娣的眼泪掉得更凶,却像豁出去了一样,扑上去抱住张翠花的胳膊,“我跟你拼了!”</p><p class="ql-block">两人扭打在一起,张翠花骂骂咧咧,龙招娣咬着牙不说话,只管用劲撕扯。刘母听到动静跑出来,拉了半天才把两人拉开。张翠花的头发被抓乱了,褂子撕了道口子;龙招娣的脸上带着巴掌印,嘴角破了,渗出血丝。</p><p class="ql-block">“反了天了!”刘母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龙招娣,“你……你怎么敢跟你嫂子动手?”</p><p class="ql-block">“是她先打我的!”龙招娣哭着喊,“她骂我是地富反坏右,骂我断刘家的后!”</p><p class="ql-block">“我那是跟你开玩笑!”张翠花恶人先告状,“你就敢动手打长辈?我看你就是资产阶级思想没改造好!”</p><p class="ql-block">刘母拉着张翠花,一个劲地劝:“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别吵了。翠花,你是嫂子,让着点招娣;招娣,你也少说两句,快给你嫂子认个错。”</p><p class="ql-block">龙招娣梗着脖子:“我没错,我不认!”</p><p class="ql-block">这时,刘满仓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又看了看龙招娣脸上的伤,皱起眉头:“咋回事?”</p><p class="ql-block">张翠花立刻哭天抢地:“满仓,你看看你媳妇,反了天了!我好心教她干活,她不仅不听,还动手打我!你要是不管管,以后这刘家就没咱的立足之地了!”</p><p class="ql-block">刘满仓看向龙招娣,龙招娣别过脸,眼泪无声地往下掉。他沉默了片刻,拉起龙招娣的胳膊:“跟我回屋。”</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甩开他的手:“我不回!”</p><p class="ql-block">“回屋去!”刘满仓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看着他,忽然觉得心灰意冷。这个男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却连问一句真相的心思都没有。她转身跑进自己的小屋,“砰”地关上了门,把所有人的声音都关在了外面。</p><p class="ql-block">屋里黑漆漆的,龙招娣摸到炕沿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脸上的巴掌印火辣辣地疼,心里却更疼。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红楼梦》,借着从窗缝透进来的月光,看着书页上“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句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泛黄的纸页。</p><p class="ql-block">她想起换亲那天,爹说“到了刘家,对满仓好点”,可这样的日子,她怎么熬下去?张翠花的嘴脸,刘满仓的冷漠,像一张网,把她困在中间,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窗外,刘母还在训斥张翠花,张翠花的哭声断断续续。龙招娣把脸埋在膝盖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要是能跑掉就好了,跑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重新开始。</p><p class="ql-block">这个念头像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心里。而她不知道的是,这场妯娌之争,只是这场换亲悲剧的冰山一角。张翠花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眼神阴沉沉的,像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刘满仓站在龙招娣的门外,听着屋里压抑的哭声,眉头皱得更紧,夜里躺在炕的另一头,闻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心里说不清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刘母看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转身去给龙招娣熬了碗红糖水,却不知道该怎么递进去。</p><p class="ql-block">夜色越来越浓,渭水的涛声从远处传来,像是在为这不得安宁的家庭,唱着一首悲凉的序曲。</p> <p class="ql-block">第五章:矛盾激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军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总算痊愈了。出院那天,赵铁蛋去结医药费,看着账单上的数字,眉头拧成了疙瘩。那是他攒了大半年的钱,这下全花光了,还借了林月琴二十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村的路上,刘春燕抱着小军,轻声说:“铁蛋,钱没了再挣,娃好了比啥都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可他心里堵得慌,想到以后要养娃,要还债,还要应付家里那些事,头就疼。他下意识地想起林月琴,想起她说话时温和的语气,想起她递给他苹果时指尖的温度,心里竟生出一丝莫名的慰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赵铁蛋刚把行李放下,就听见隔壁刘家传来吵嚷声,是张翠花又在跟龙招娣拌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占着茅坑不拉屎,白吃家里的粮!”张翠花的声音又尖又利,“有本事自己生一个,别总巴望着抢别人的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没抢……这是我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家?这院子姓刘还是姓龙?”张翠花冷笑,“当初要不是看你可怜,谁容你在这搭伙过日子?现在倒好,真把自己当女主人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皱起眉,正想过去劝,刘春燕拉住他:“别去了,劝不住的。这阵子天天吵,随她们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没过多久,刘家的动静越来越大,像是摔了东西。赵铁蛋终究还是忍不住,推门走了过去。只见张翠花正把龙招娣的包袱往门外扔,刘满仓蹲在墙角抽烟,眉头紧锁,闷头不说话,龙招娣站在一旁掉眼泪,手里还攥着件没缝完的小衣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嫂子,干啥呢?”赵铁蛋拦在中间,“有话好好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铁蛋你来评评理!”张翠花叉着腰,“这女人占着我家满仓的地方,吃我的喝我的,现在还敢给我甩脸子,真当我好欺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没有……”龙招娣哽咽着,“我就是想给小军缝件小褂子,她说我没孩子还浪费布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满仓猛吸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地上,闷声说:“行了,别吵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闭嘴!”张翠花瞪着他,“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货!当初要不是我托巧珍给你说这门亲,你能有媳妇?现在倒护上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包袱递给龙招娣:“先回屋吧,有事慢慢说。”又看向张翠花,“嫂子,招娣也不是外人,有啥不痛快跟满仓念叨,别跟她置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翠花哼了一声,狠狠瞪了龙招娣一眼,转身进了里屋。龙招娣红着眼圈对赵铁蛋说了声“谢谢”,也低着头走进了自己房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回到家,刘春燕递给他一碗水:“说了劝不住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日子……”赵铁蛋喝了口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刘春燕怀里熟睡的小军,忽然觉得心里更沉了,隔壁的矛盾像团乱麻,自家的日子也像被什么东西牵着,怎么也顺不平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那天起,赵铁蛋更频繁地往县城跑,说是去打工挣钱还债,其实总想绕到学校附近等林月琴。他会带些自家种的核桃给她,林月琴也总回赠些糖果,说是给小军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一次,林月琴塞给他一块花布:“给春燕做件新衣服吧,她带孩子辛苦。”赵铁蛋拿着花布回家,递给刘春燕时,她愣了愣:“这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县城买的,你做件褂子穿。”赵铁蛋含糊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摸着那块花布,指尖微微发颤。这料子她在供销社见过,不便宜。她抬头看向赵铁蛋,他眼神躲闪的样子,让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最近他身上总带着股陌生的香皂味,不是家里用的粗肥皂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矛盾终于在一个傍晚爆发了。赵铁蛋从县城回来,兜里揣着根红头绳,是路过杂货铺给小军买的。刘春燕看到他袖口沾着根长发,又黑又亮,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绝不是村里姑娘的发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头发是谁的?”刘春燕捏着那根头发,声音发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心里一紧,慌忙解释:“可能是坐拖拉机时,旁边哪个女的掉的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是吗?”刘春燕的眼泪掉了下来,“那你身上的香味呢?也是别人掉的?赵铁蛋,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那个林老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被戳中心事,又羞又恼:“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跟林老师就是普通朋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普通朋友会让你天天往县城跑?普通朋友会让你身上带着她的香味?”刘春燕越哭越凶,“我知道我是换亲来的,配不上你,可我对你、对这个家,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作践我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没有作践你!”赵铁蛋吼道,“这个家太闷了!隔壁天天吵,你又总疑神疑鬼,我出去透透气怎么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透气?透气需要去找别的女人吗?”刘春燕哭着扑上来,轻轻捶打着赵铁蛋的胸膛,“你这个没良心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被她捶打得心烦意乱,一把推开她:“你别无理取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没站稳,摔倒在地,头磕在了炕沿上,“咚”的一声闷响。她疼得眼前发黑,眼泪却流得更凶了。赵铁蛋看着她额头上磕出了一道口子还流血,心里咯噔一下,想去扶,却又拉不下脸,最后狠狠一跺脚,转身冲出了家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他没有去别处,而是径直往县城的方向走。夜色笼罩着田野,风吹过麦苗,发出沙沙的响声。他心里又悔又气,悔的是不该推刘春燕,气的是她的不理解,更气的是自己这一团糟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刚出了村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月琴正好坐着拖拉机往村里来。“赵铁蛋?”林月琴看到他,下了拖拉机,“我听村里来的人说你们天天吵架,就过来劝劝你媳妇,她可能误会我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愣住了:“你来了也是有理说不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不放心。”林月琴从包包里拿出个布包,“给孩子买了点饼干,也给春燕带了几件我还没有穿的衣裳,也许她会喜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看着林月琴关切的眼神,赵铁蛋心里的火气瞬间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暖。他忽然抓住林月琴的手:“林老师,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林月琴的手微微一颤,想抽回来,却被他抓得很紧。“赵铁蛋,你别这样。”她的声音很轻,“春燕是个好女人,你们好好过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厉喝:“赵铁蛋!你在干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猛地回头,看到刘春燕的弟弟刘小兵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把铁锨,显然是来赵家串门,刚好撞见了这一幕。刘小兵是村里有名的护姐狂魔,看到姐姐受了委屈,姐夫还在跟别的女人拉拉扯扯,顿时红了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好你个赵铁蛋!我姐在家为你生儿育女,你竟然在外面勾三搭四!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刘小兵举起铁锨就冲了过来,铁锨擦着赵铁蛋的肩膀飞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慌忙松开林月琴,转身就跑。刘小兵追在后面,铁锨带着风声劈了下来。林月琴吓得尖叫:“别打了!误会!都是误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刘小兵哪里听得进去,嘴里骂骂咧咧,追着赵铁蛋打。两人一前一后冲进了村子,惊动了不少村民。赵铁蛋慌不择路,一头冲进了自家院子,刘小兵也跟着冲了进来,铁锨一下下砸在赵铁蛋背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姐到底哪里对不起你!”刘小兵越打越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被打得急了眼,转身去抢铁锨,两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中,赵铁蛋摸到了墙角的一把镰刀,那是他白天割草用的,还没来得及收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放开我!”赵铁蛋嘶吼着,手里的镰刀胡乱挥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只听“噗嗤”一声,接着是刘小兵一声惨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所有人都愣住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小兵捂着肚子,缓缓倒了下去,鲜血从他指缝里涌出来,染红了身下的黄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手里还攥着那把带血的镰刀,吓得浑身发抖,眼神空洞。林月琴站在院门口,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刘春燕闻讯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弟弟,又看看赵铁蛋手里的镰刀,尖叫一声,晕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晚风吹过院子,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赵老栓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着:“造孽啊……造孽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场矛盾的激化,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拉开了悲剧的序幕。而谁也不知道,这把染血的镰刀,还将收割多少人的命运。</p> <p class="ql-block">第六章:悲剧的开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小兵被送到公社卫生院时,已经没了呼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刘家的人哭天抢地地赶到赵家,刘母抱着刘小兵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赵铁蛋!你这个杀千刀的,我要你偿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父红着眼圈,抄起墙角的锄头就要去砸赵家的东西,被村民死死拉住:“他叔,别冲动!这事得报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报官!对!报官!”刘父嘶吼着,“我要让赵铁蛋坐牢!要他抵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醒来后,就一直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院子里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塑。赵母想把她扶起来,她却猛地甩开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哭不出也喊不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军被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赵母赶紧抱过孩子,一边哄一边抹眼泪:“造孽啊,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和刘满仓也赶了过来。龙招娣看着倒在地上的刘小兵,脸色白得像纸,下意识地抓住了刘满仓的胳膊,指尖冰凉。刘满仓的脸色同样难看,他看着被公安带走的赵铁蛋,又看看瘫在地上的刘春燕,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只有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汹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翠花躲在屋里,透过门缝往外看。看到刘小兵的尸体被抬走,看到赵铁蛋戴着手铐的背影,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解气,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她悄悄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心脏砰砰直跳。她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争吵,最后竟闹出了人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家的院子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和压抑的哭声。刘父刘母被村民劝回了家,临走前,刘母回头看了一眼刘春燕,眼神里充满了怨怼:“我闺女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了你这么个丧门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扎进刘春燕的心里。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刘母离去的背影,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是她,是她连累了弟弟;是她,是她让赵家成了杀人凶手的窝;是她,这场换亲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的根源就是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被关在公社的拘留室里,一夜之间,眼窝深陷,胡茬冒出半寸,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他不吃不喝,只是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当时的画面:刘小兵愤怒的脸,林月琴惊恐的眼神,刘春燕晕倒的瞬间,还有刘小兵倒下时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不是故意的……”他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可没人能听见。他知道,无论是不是故意,人是他杀的,这条命,他怕是抵定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县公安局的人来了,带走了赵铁蛋,也带走了那把染血的镰刀。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起来,广播里反复播报着:“赵铁蛋因生活作风问题,持刀行凶致人死亡,性质恶劣,罪大恶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生活作风问题”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的心上。村民们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赵铁蛋和那个“城里女人”的关系。林月琴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当天就带着女儿回了县城。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村子的方向,眼圈红红的,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登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赵母端来的粥,她一口没动,只是抱着小军坐在炕沿,从天亮坐到天黑。小军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也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刘春燕。</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三天,龙招娣端着一碗米汤走进来,放在刘春燕面前:“春燕姐,你得吃饭,不然咋养小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没看她,也没说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你心里苦,”龙招娣叹了口气,“可日子还得过下去。赵铁蛋……他做错了事,该受罚,可你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过下去?”刘春燕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怎么过下去?我弟弟死了,我男人是杀人犯,我在村里抬不起头,刘家恨我,赵家也容不下我……我还怎么过下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被问得哑口无言。是啊,这样的日子,换作是谁都难以为继。她看着刘春燕憔悴的脸,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心里一阵发酸:“春燕姐,不管咋说,你还有小军,他是你的指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提到小军,刘春燕的眼神动了动。她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孩子正伸出小手摸着她的脸。那柔软的触感,让她冰封的心有了一丝松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不能死,她死了,小军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端起那碗米汤,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眼泪却顺着脸颊滴进了碗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的案子很快就判了:故意杀人罪,死刑,立即执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消息传来那天,赵老栓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醒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不说话,不吃饭,只是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一天一天,像一尊风化的石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家彻底垮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刘小兵的死像一块巨石,压在全家人的心上。刘母整日以泪洗面,见了谁都哭;刘父变得沉默寡言,整日喝闷酒,喝醉了就骂赵铁蛋,骂刘春燕,骂这场该死的换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看着这一切,心里越来越慌。她看着赵家的破败,看着刘家的悲伤,看着刘满仓日渐阴郁的脸,那个逃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开始偷偷把攒的钱藏在枕头底下的布包里。她甚至开始留意去县城的班车时间,想象着自己坐上班车,一去不回头的场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刘春燕,在经历了最初的崩溃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开始下地干活,开始照顾赵老栓,开始用心带小军。只是她的话更少了,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眼神里总是蒙着一层化不开的悲伤。</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有人劝她:“春燕,赵铁蛋都那样了,你还年轻,不如改嫁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只是摇摇头:“我走了,小军咋办?爹咋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守着这个破碎的家,像守着一座坟墓。只是没人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那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正在慢慢死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场悲剧的开端,像一场瘟疫,迅速蔓延到三个家庭的每一个角落。死亡的阴影,仇恨的种子,绝望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一步步拖向更深的深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渭水依旧东流,只是那涛声里,似乎多了几分呜咽,几分悲凉。</p> <p class="ql-block">第七章:绝望的抉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被执行死刑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像老天爷也在为这场悲剧垂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没有去刑场,她只是抱着小军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从早上坐到傍晚。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却浑然不觉。赵老栓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雨雾中明明灭灭,像他眼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光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赵铁蛋罪有应得,有人说他也是被逼无奈,还有人叹息着说这都是换亲惹的祸。张翠花躲在屋里一整天没敢出门,她总觉得赵铁蛋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家那边气氛更加压抑。刘母听到赵铁蛋被执行死刑的消息,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呆呆地坐在刘小兵的牌位前,喃喃自语:“兵儿,娘给你报仇了……可娘心里咋这么空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父喝得酩酊大醉,把家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嘴里嘶吼着:“都死了才好,都死了才干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满仓把自己关在屋里,谁叫都不开门。龙招娣给他端去的饭,他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龙招娣看着紧闭的房门,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知道刘满仓心里苦,可他这样折磨自己,她看着也难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过去,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可三个家庭的阴霾却丝毫没有散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依旧沉默地操持着家务,照顾着赵老栓和小军。只是她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常干着活就停下来,捂着胸口喘气。赵老栓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天,刘春燕去公社供销社买盐,碰到了刘家的邻居王大娘。王大娘拉住她的手,叹着气说:“春燕,你别太苦了自己。你娘……她昨天又哭晕过去了,嘴里一直喊你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的眼圈红了。她知道爹娘恨她,可她也想他们啊。只是她没脸回去,弟弟是因她而死,她怎么有脸再踏进刘家的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大娘,麻烦您帮我给我娘带句话,就说……就说我对不起她,让她多保重身体。”刘春燕的声音哽咽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王大娘点点头,又说:“春燕,你也别太犟了。你爹娘心里是有你的,就是拉不下脸。要不……你回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摇摇头:“我不回去了。我现在这样回去,只会让他们更伤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从供销社回来,刘春燕路过引渭渠。渠水涨了,浑浊的河水奔腾着向前,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能吞噬一切。她站在渠边看着河水,忽然觉得很累,很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活着太难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照顾赵老栓,抚养小军,承受村里人的指指点点,背负着害死弟弟的愧疚……这一切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换亲,她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会嫁给一个普通的庄稼汉,生儿育女,过着平淡却安稳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可没有如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的命运,从那场换亲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是一场悲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到家,她把小军哄睡着,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她把赵老栓的脏衣服洗干净、叠整齐,把家里的粮食归置好,放在赵老栓容易拿到的地方。她还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上面写着:“爹,对不起,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小军就拜托您了,让他好好长大,别告诉他娘是谁,别让他走我的老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做完这一切,她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军,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在小军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身,轻轻带上门,走进了夜色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又走到了引渭渠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夜色下的引渭渠,比白天更显狰狞。河水撞击着渠壁,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召唤着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想起了弟弟刘小兵,想起了他小时候总爱跟在自己身后喊“姐姐”,想起了他把偷偷藏起来的糖塞给她的样子。她又想起了赵铁蛋,那个沉默寡言却总在她累的时候默默接过农具的男人,想起了他被带走时看她的最后一眼,里面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她当时没读懂的绝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风从渠边吹过,带着水的凉意。刘春燕慢慢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不想死,她想看着小军长大,想看着他像别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去上学,想告诉他娘不是故意丢下他的。可她实在撑不下去了,那座压在心头的大山,已经让她喘不上一口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兵,铁蛋……”她喃喃地念着,声音被风吹散在夜色里,“我来陪你们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村子的方向,那里有她的牵挂,也有她的罪孽。然后,她闭上眼,一步步走向那片奔腾的黑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地坠入了引渭渠的怀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恰在此时,李水源打着手电筒匆匆赶来。他夜里放心不下,辗转难眠,总觉得会出什么事,一路寻到了渠边。看到刘春燕的身影消失在水中,他想也没想,嘶吼着“春燕!”,便纵身跳进了湍急的渠水里。他奋力朝着刘春燕下坠的方向游去,可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冲击力大得惊人,刚抓住她的衣角,就被一股巨浪卷了进去。两人的身影在暗夜里挣扎了几下,便一同被奔腾的河水吞没,只留下水面上泛起的几圈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人们在下游几里地的浅滩处,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赵老栓抱着小军,看着那两具冰冷的身体,老泪纵横,却哭不出声。刘家父母赶来时,刘母当场就晕了过去,刘父蹲在地上,一遍遍地抽着自己的脸,骂自己当初不该逼她换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顶盖在两人身上的草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忽然明白了刘满仓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屋里——有些痛苦,只能一个人扛,扛不住了,就只能用最决绝的方式告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阳光照常升起,照在引渭渠上,泛着刺眼的光。只是那个总爱沉默着干活的女人,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再也不会出现在村里的田埂上、槐树下了。这场由换亲开始的悲剧,终究以最惨烈的方式,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p> <p class="ql-block">第八章:失踪的龙招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春燕和李水源的葬礼过后,村子里弥漫着一股死寂的气息。人们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也压低声音,仿佛怕惊扰了逝去的灵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家彻底成了村里的“禁地”。刘母疯疯癫癫地在村里游荡,见人就问:“你看到我家春燕了吗?她该回家吃饭了。”刘父则把自己关在家里,再也没出来过。有人透过门缝看到他头发胡子都白了,像个活死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赵老栓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常常咳得撕心裂肺,却拒绝去看医生。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小军身上,抱着小军一遍遍地说:“军儿,长大了要好好做人,别学你爹,也别学你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翠花在刘春燕死后收敛了许多。她看着赵家的惨状,看着刘家的悲剧,心里第一次生出了恐惧。她不再指桑骂槐,甚至主动帮着照看小军,只是没人知道,她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梦见刘春燕和李水源浑身湿淋淋地站在她炕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的日子也越发难熬。刘满仓自从刘春燕死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暴躁。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就对着龙招娣发脾气。虽然没有动手打她,可那些冰冷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看你,跟你那个好姐妹一样,都是丧门星!”</p><p class="ql-block">“要不是你们这些换亲的,我弟弟怎么会死?我妹妹怎么会跳河?”</p><p class="ql-block">“你们龙家就不该把你生出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一次,龙招娣都咬着牙不说话,任由他发泄。等他睡着后,她就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枕头底下的那个布包,已经攒了不少钱,足够她去县城,甚至去更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起逃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天,刘满仓又喝醉了。他回来时,龙招娣正在收拾东西,她把自己的几件衣服叠好,放进一个破旧的包袱里,准备随时离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在干什么?”刘满仓看到她的动作,眼睛瞬间红了,“你也想跑?像刘春燕一样,丢下烂摊子就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没有。”龙招娣慌忙把包袱藏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没有?”刘满仓冷笑一声,上前一把夺过包袱,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件衣服,他却像是受了刺激一样,把包袱扔在地上,“你就是想跑!你们都想跑,都想丢下我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看着他歇斯底里的样子,心里的恐惧和厌恶达到了顶点。她猛地站起来:“是!我就是想跑!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刘满仓,你醒醒吧,这场换亲从一开始就是个错,我们都被这个错给毁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错?谁错了?”刘满仓嘶吼着,“是你们!是你们这些成分不好的!是你们害了我们全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不想再跟他争辩。她知道,跟一个被仇恨和酒精麻痹的人,是讲不通道理的。她默默地捡起地上的包袱,转身就往外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敢走?”刘满仓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要是敢走,我就去告你!告你是地主富农的女儿,故意逃跑,破坏社会主义建设!”</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的身体猛地一僵。她不怕吃苦,不怕挨饿,可她怕被批斗,怕被抓起来。在这个年代,“成分不好”加上“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足以让她万劫不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用力甩开刘满仓的手,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定:“你告吧。就算被抓起来,我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消失在夜色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满仓愣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他想追上去,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跌坐在地上,抱着头,发出压抑的呜咽声。他恨龙招娣,恨她的“成分”,恨她的“逃跑”,可更多的是恨自己的无能,恨这场把所有人都拖入深渊的换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一路狂奔,不敢回头。夜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可她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没有目的地,只是朝着远离村子的方向跑,跑过田野,跑过小桥,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来,靠在一棵老槐树下喘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打开包袱,拿出里面的干粮——几个硬邦邦的窝头,是她白天省下来的。她啃着窝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自由的滋味,原来是又苦又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龙招娣没有回家的消息,就传遍了村子。刘满仓酒醒后,才意识到龙招娣是真的跑了。他心里又慌又乱,既希望她能回来,又害怕她回来后,自己还要面对那令人窒息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家父母得知女儿失踪的消息,当场就哭了。龙老汉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跑到刘家,抓住刘满仓的衣领质问:“我女儿呢?你把我女儿弄哪儿去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满仓低着头,一言不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你说话啊!”龙母哭着捶打刘满仓,“招娣那么好的孩子,你怎么能让她跑了呢?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头怎么活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人也议论纷纷。有人说,龙招娣肯定是受不了刘满仓的气,跑回娘家了;有人说,她可能跟别的男人跑了,毕竟她是“富农”的女儿,思想“有问题”;还有人说,她会不会像刘春燕一样,想不开跳河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话让龙家父母更加恐慌。他们发动亲戚朋友,沿着引渭渠,沿着通往县城的路,四处寻找龙招娣的踪迹。他们喊着龙招娣的名字,声音嘶哑,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老栓抱着小军,看着龙家父母焦急的身影,叹了口气。他知道,龙招娣十有八九是不会回来了。这个家,这个村子,对她来说,已经成了地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翠花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隐隐的不安。龙招娣跑了,刘满仓成了“光棍”,这场换亲算是彻底散了。可她总觉得,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过去,龙招娣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龙家父母渐渐放弃了寻找,只是每天坐在门口,望着远方,盼着女儿能突然出现。龙老汉的咳嗽越来越严重,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满仓变得更加沉默,整日在地里干活,累了就躺在田埂上,望着天,一看就是一下午。他不再喝酒,也不再发脾气,只是眼神空洞,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村里人都说,刘满仓是被龙招娣的失踪给“掏空”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而龙招娣,其实并没有跑远。她一路打听,来到了邻县的一个小镇。她不敢用自己的真名,对外只说自己叫“英子”,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她找了个给人缝补衣服的活计,勉强维持生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住的地方是一间破旧的小阁楼,阴暗潮湿,却让她觉得安心。她把那本《红楼梦》带在了身边,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拿出来读一读。看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时,她总会想起刘春燕,想起那个沉默的女人,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命运的泥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偶尔也会想起家里的父母,想起他们的眼泪,心里像针扎一样疼。可她不敢回去,她怕刘满仓的报复,怕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更怕再回到那个让她窒息的环境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她不知道,她的失踪成了村里最大的谜团。有人说,她被人贩子拐走了;有人说,她死在了外面,尸骨都找不到了;还有人说,她其实偷偷回了村,就藏在某个角落,只是没人发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这个谜团像一块巨石,压在龙家父母的心上,也压在刘满仓的心上,更压在整个村子的心上。人们路过龙家门前,路过刘家门前,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叹息着这场没有尽头的悲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渭水的涛声依旧,只是在这涛声里,又多了一丝神秘和悲凉。谁也不知道,失踪的龙招娣究竟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谁也不知道,这个谜团何时才能解开。</p> <p class="ql-block">第九章:余波未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招娣失踪后的第三年,文革的浪潮如同退潮的江水,渐渐平息。村里老槐树上的大喇叭,不再嘶吼激烈口号,转而播报农业技术指导与天气预报。田埂上重归热闹,人们扛锄牵牛,将积压多年的精力倾注在责任田,泥土混着汗水的气息弥漫村落,日子总算有了一丝回暖。可这份暖意,却迟迟照不进赵家、刘家和龙家的院落——那场换亲悲剧像颗深埋的毒瘤,表面伤口结痂,底下溃烂仍在蔓延,缠绕着三个家庭,难以挣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家窑院愈发破败,东墙塌了大半,西墙靠几根木头勉强支撑,墙头荒草半人高,在风里沙沙作响,诉说着家庭的凄凉。赵老栓自赵铁蛋被执行死刑、刘春燕失踪后便卧病在炕,咳嗽声昼夜不停,急促时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炕头堆着打补丁的旧棉袄,散着药味与霉味。三岁的小军继承了父母的眉眼,虎头虎脑却孤僻寡言,别的孩子追逐打闹时,他总默默守在爷爷身边,要么蹲地画圈,要么趴在炕沿,任凭长辈逗弄也不说话。赵老栓偶尔强撑着抚摸他的头,让他喊爷爷,小军只是睁着大眼睛,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铁蛋的姐姐赵秀莲,嫁到邻村日子拮据,却总隔两三个月回来探望。她带来白面、红薯,给小军做新衣,收拾屋子、拔杂草、补院墙,可院子里的冷清始终驱散不去。“爹,跟我去邻村住吧,能给你煎药,也能照看军儿。”她哽咽着劝说。赵老栓却摇头,眼神望向空院:“我走了,铁蛋和春燕回来就找不到家了。”这份不切实际的期盼,成了他最后的执念。赵秀莲看着父亲日益消瘦的脸庞,只能将劝慰咽回肚里,任由眼泪滴进洗衣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家院子更是荒芜,朱漆大门褪色开裂,荒草高过人身。刘母疯病时好时坏,清醒时就坐在刘小兵和刘春燕的牌位前,一遍遍擦拭灰尘,喃喃忏悔:“是娘糊涂,害了你们……”眼泪顺着皱纹深刻的脸颊滑落,滴在供桌上。糊涂时,她便披头散发跑到村口,逢人就抓着胳膊问儿女下落,有人顺着她就傻笑,有人说真话她便又哭又骂,打滚撒泼,直到哭累了才瘫坐在路边,眼神呆滞地望着远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父在一个飘雪的冬夜悄然离世。那天北风呼啸,村里的狗叫了一夜。次日清晨,邻居发现他家大门虚掩,推门而入,只见刘父趴在八仙桌上,身体早已僵硬,面前放着空酒坛,手里紧紧攥着换亲前的全家福。照片上,刘小兵穿蓝布褂子笑得灿烂,刘春燕梳着大辫子依偎在母亲身边,一家四口满是对未来的期盼,这成了他最后的念想。村里人赶来料理后事,看着照片,个个心里发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满仓成了刘家唯一的男人,他接回刘母悉心照料。曾经暴躁的他,如今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每天下地、做饭、照料母亲,日子规律得如同钟表。他种的庄稼年年是村里最好的,玉米穗大粒满,小麦亩产超群,村里人都说他是用汗水麻痹自己。他还在院子里种满牡丹、月季,春天姹紫嫣红——妹妹春燕生前最爱花,弟弟小兵也曾盼着日子好起来种满花草,他是在替他们好好活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热心的婶子大娘纷纷给刘满仓说媒,村东头张婶介绍了温顺的侄女,西头李大娘推荐了勤快的寡妇,可他总是摇头拒绝:“我这样的,别耽误人家姑娘。”换亲的创伤早已刻进骨髓,他不想再组建家庭,不愿再经历生离死别,更不想让别人窥见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家的日子同样难熬。龙老汉因思念失踪的龙招娣一病不起,茶饭不思,整日躺在床上念叨女儿的名字,眼神空洞。龙母守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米粥,可他始终不肯张嘴。没过多久,龙老汉咽了气,临终前拉着龙母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找……招娣……别让她受委屈……”龙母独自守着空院,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望着村口,眼神呆滞,有时能坐一整天。有人路过,她就主动打听女儿的消息,执着地相信招娣只是出去散心。村里人不忍戳破她的幻想,只能一遍遍安慰,可等路人走远,她的笑容便会消失,泪水无声滑落,浸湿衣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偶尔传出龙招娣的消息,真假难辨。村西头王二婶说在县城菜市场看到一个像她的女人,抱着孩子跟陌生男人买菜;村东头李大叔称在省城火车站见到一个擦皮鞋的女人,背影酷似龙招娣;还有人说她当年逃进深山,被野兽所害。这些传闻像风一样掠过村庄,刘满仓每次听闻,都会停下手中的活,眼神复杂,有担忧,有牵挂,还有一丝释然。有人劝他去找找,他却摇头:“她要是想回,自然会回。”可没人知道,每个深夜,他都会想起那个喜欢读《红楼梦》的活泼姑娘,想起换亲那天她眼里的绝望,心里一阵刺痛,翻来覆去睡不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李水源的父母在儿子死后,变卖了家中所有家具农具,只带走一个装着儿子衣物和照片的木箱,远走他乡投靠亲戚,再也没有回来。李水源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父亲一夜白头,眼神空洞,村里人都说,他们是不想再待在这个伤心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对儿子的思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张翠花的日子也一地鸡毛。丈夫赵铁牛修水渠时摔断腿成了残疾,家里重担全压在她身上。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饭、喂猪、下地,晚上还要照顾瘫痪的丈夫和两个年幼的孩子,累得直不起腰。曾经尖酸刻薄、在村里横着走的她,如今被生活磨去了所有棱角,脸上只剩疲惫与愁苦。每到夜深人静,孩子们睡熟后,她就坐在炕沿上,望着月光悔恨不已:若当初不刻薄、不挑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世上没有如果,逝去的人不能复生,破碎的家庭也无法复原,她只能在无尽的悔恨中一天天熬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的年轻人听长辈讲述这场悲剧,满心感慨与庆幸。他们生在文革尾巴上,从未经历成分至上、身不由己的日子。一日,几个年轻人在老槐树下乘凉,围着老支书追问:“当年为啥非要换亲?”老支书点燃旱烟,深深吸了一口,叹道:“那时候成分就是天,成分不好的连媳妇都娶不上,换亲是被逼出来的没办法。”“那谁错了?”一个年轻人追问。老支书沉默许久,烟袋锅火星明灭不定,缓缓道:“谁都没错,又谁都错了。铁蛋、春燕、招娣、水源,都是好孩子,可他们生错了年代。错的是那个年代,是那些不把人当人的规矩,是那些束缚着人的枷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渭水河畔,河水东流,冲刷着岁月痕迹。这场换亲悲剧却像深深的烙印,刻在村庄的记忆里,映照出那个年代的荒诞残酷,也映照出人性的脆弱坚韧。那些逝去的、失踪的、活着的人,命运如渭水浮萍,身不由己,被时代洪流裹挟着走向未知。这余波,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真正平息。</p> <p class="ql-block">第十章:岁月反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又是十年过去,改革开放的春风如同甘霖,滋润了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宝鸡农村也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红砖墙、玻璃窗整齐排列;泥泞土路被平坦水泥路取代,自行车、拖拉机往来穿梭,偶尔还有小汽车驶过;村里办起了农产品加工厂,年轻人既能种地也能进厂打工,日子渐渐有了奔头。人们脸上多了笑容,眼里重燃希望,唯有那些深埋心底的伤痛,仍在时光里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家窑院已被翻新,新换的瓦片在阳光下泛着青光。赵老栓几年前安详离世,临终前他拉着十岁的小军,枯瘦的手紧紧攥着孙子的掌心,断断续续道:“军儿,长大了要好好读书,考出去,别像你爹、你娘那样,被命运困住……”小军含泪点头,泪水砸在爷爷手背上,那温度成了他心底永恒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赵老栓走后,姑姑赵秀莲想接小军去邻村,可他执意要守着赵家窑院:“姑姑,我要在这等爹娘回来。”赵秀莲拗不过他,只得找人翻修了院子,添置了家具。小军独自生活,白天上学,晚上回家,姑姑隔三差五来送些吃食。他天资聪颖又格外刻苦,煤油灯常亮到深夜,课本被翻得卷了边,习题本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中考时,他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上重点高中,成了村里第一个“准大学生”,消息传开,全村人都来道贺,赵秀莲哭着说:“铁蛋、春燕,你们的娃有出息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军极少提及父母,却总在夜深人静时,从枕头下取出一个锦盒。里面是块莲花玉佩,玉质温润,是赵铁蛋送给刘春燕的定情信物。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长辈们讲述的故事在脑海中浮现:父亲的冲动,母亲的隐忍,那场被成分捆绑的换亲,那场血流成河的悲剧。他心里没有恨,只有沉重的悲哀——父母也是时代的牺牲品,他们的爱情被规矩扼杀,婚姻成了利益交换。</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家的院子也修整一新,院墙刷了白灰,大门换了新漆。刘母几年前离世,走前神志忽然清醒,拉着刘满仓的手忏悔:“勇儿,别怪你妹妹,别怪你姐夫,也别怪招娣……当年是娘糊涂,被成分迷了心窍,害了你们所有人……”刘满仓握着母亲枯槁的手,泪水纵横,这么多年的怨恨,在母亲临终的忏悔中烟消云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刘满仓始终没有再婚,他把精力都放在地里,种的玉米穗大粒满,小麦亩产年年全村最高。院子里种满了牡丹、月季,春天姹紫嫣红,村里人说,他是在替妹妹和弟弟好好活着,把他们没来得及享的福,都过回来。改革开放后政策松动,有人提及龙招娣,刘满仓沉默许久,托人带话到邻县,了断了那段名存实亡的关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之后,他偶尔会收到匿名信件,里面只有汇款单和一句“照顾好自己”。他知道是龙招娣寄来的,却从未回信,也没去找她——有些伤口,不必再揭开;有些过往,不如就让它尘封。他把钱存起来,想着或许哪天小军上大学能用得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龙母也在一个春日早晨离世,嘴角带着微笑,仿佛梦到了女儿归来。龙招娣的消息终于有了确切答案:她在邻县小镇,和一位丧偶木匠搭伴过日子,抱养了一个女儿。她没再回村,只是偶尔托人寄钱、打听家里消息,日子平淡却安稳。她把那本翻旧的《红楼梦》留给女儿,叮嘱道:“无论啥时候,都要勇敢追求想要的生活,别被命运捆住手脚。”</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村里的老人们常坐在老槐树下,聊起当年的换亲。“那时候成分就是天,把好好的人家都毁了”“铁蛋、春燕、招娣、水源,都是好孩子,可惜了”“现在年轻人自由恋爱,不用受那份罪了”,语气里没了当年的激动,只剩平静的反思。年轻人听着这些,满心庆幸自己生在自由平等的年代,能自主选择人生与爱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军考上大学那天,赵家窑院张灯结彩,全村人都来祝贺。他穿着新衣服,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欢声笑语,忽然想起爷爷的嘱托,想起父母的悲剧。他举起酒杯,对着渭水的方向轻声说:“爹,娘,你们看,现在的日子真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渭水奔流不息,涛声阵阵,像是为新时代唱着赞歌。那场换亲悲剧终究成了历史,但教训永刻人心:时代的尘埃落在个人身上,便是大山;爱情婚姻该是两情相悦,而非利益交换。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河畔与村庄,一切都在向好,逝去的灵魂也该安息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望着这岁月流转、世事变迁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遂填两词以抒胸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临江仙·梦醒时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岁月匆匆惊梦断,换亲往事如烟。悲欢离合化尘缘。渭河流不尽,愁绪满山川。</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且看今朝春又至,花开蝶舞翩翩。莫教旧错再重添。珍惜情与爱,幸福在人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蝶恋花·新世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雨过天晴云影淡,岁月更新,不见当年乱。换亲悲歌成旧念,春风又绿桃花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寄语青春心莫幻,真爱难求,莫把深情慢。珍惜眼前人似灿,情长意久山河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