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走到对岸就是胜利

黄建华

<p class="ql-block">  枫叶将山野烧得通红时,我踏入了望江县的地界。立冬后的风已经有了骨骼,将那些火红的叶片吹得簌簌作响,仿佛无数细小的火焰在枝头跳动。我穿行其间,如同穿行于一场迟来的燃烧,直到中午才抵达华阳镇——这个因"不敢越雷池一步"而闻名的古镇。</p><p class="ql-block"> 何主任在党史办门口等我,他瘦高的身影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老松。我们握手时,我感受到他掌心那些翻阅史料留下的薄茧。"你来得正好,"他说,"枫叶最红的时候,最适合讲那些血与火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他的办公室面朝长江,窗棂上停着几片不肯离枝的枫叶。何主任泡茶的动作很慢,水柱在紫砂壶与瓷杯之间拉出一道透明的弧线,如同时间被暂时悬置。"望江这个地方,"他开口道,声音里带着史料般的厚重,"自古就是渡口的命。长江在这里拐了个弯,把汝河、华阳河这两条支流留给了我们,也把兵家必争的宿命留给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我望向窗外,江面平静得近乎虚伪,很难想象七十年前那个八月,同样的水面如何承载着决定中国命运的渡河。何主任从书柜取出一本发黄的《望江县志》,翻开的一页上有铅笔划过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1947年8月6日,"他的指尖轻触那些褪色的文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其中的灵魂,"刘邓大军到达望江北岸。那时候汝河刚涨完水,华阳河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国民党在后面追,前面堵,天上还有飞机轰炸。"他停顿片刻,茶香在我们之间缭绕,"你知道最艰难的是什么?不是敌人的子弹,是找不到足够的船。"</p><p class="ql-block"> 我闭上眼,试图想象那个场景:三万将士隐蔽在芦苇丛中,江水拍岸声掩盖着紧张的呼吸。月光下,那些疲惫却坚定的眼睛注视着对岸——那里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彼岸,而是整个解放战争的战略转折点。</p><p class="ql-block"> "当地百姓把渔船从芦苇荡里划出来,"何主任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有个叫王孝和的船工,把准备给女儿办嫁妆的木材都献出来造渡船。他说'大军要是过不去,我们以后连命都没了,还要嫁妆做什么?'"窗外的枫叶突然剧烈摇晃,仿佛那些早已沉没的渡船又在水面重现。</p><p class="ql-block"> 我走到江边,初冬的水波细密如鳞。七十年前那个夜晚,当第一批突击队员踏入江水时,是否也感受到了同样的寒意?何主任说,强渡开始时,邓小平政委只说了八个字:"走到大别山就是胜利。"这八个字后来成了三万将士的祷文,在枪林弹雨中,他们默念着这句话,把生命交付给那些看似脆弱的木船。</p><p class="ql-block"> "真正动人的不是渡河本身,"何主任站在我身旁,江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是渡河的人如何面对绝境。"他指向远处一片芦苇荡,"有个16岁的小通讯员,肚子被弹片划破了,肠子流出来。他自己把肠子塞回去,用绑腿缠住伤口,继续划船。被救上来时,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面已经湿透的军旗。"</p><p class="ql-block"> 枫叶无声地落入江中,旋转着漂向远方。我突然明白,所谓历史,不过是无数这样具体的疼痛与坚持,在时间的江水中沉淀出的结晶。那些年轻的生命,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自己的牺牲会成为教科书上的章节,他们只是单纯地相信:只要到达对岸,就能为后来者开辟一条生路。</p><p class="ql-block"> 离开华阳镇时,我绕道去了长岭镇赤湖村。陈正华正在甘蔗地里忙碌,这个曾因瘫痪而绝望的农民,如今站在比他还高的甘蔗林中,如同站在一片绿色的火焰里。2018年,脑溢血让他全身瘫痪,健康扶贫政策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2020年,他种的13亩甘蔗收获了四万根,纯收入六万元。</p><p class="ql-block"> "最困难的时候,"他抚摸着甘蔗粗糙的表皮,"我躺在病床上,连手指都动不了。医生说我可能再也站不起来。"阳光透过甘蔗叶,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可我想起爷爷讲过刘邓大军渡河的故事——他们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都没放弃,我怎么能被这点病打倒?"</p><p class="ql-block"> 他折断一根甘蔗,清甜的汁水立刻溢出来。这甜蜜的汁液,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渡河?从瘫痪到致富,从绝望到希望,陈正华用三年时间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战略跃进。那些甘蔗的根系,深深扎在当年大军渡河的同一片土地上,汲取着同样的历史养分。</p><p class="ql-block"> 归途上,枫叶愈发红了。我思索着这两次渡河的隐秘关联:一次是军事意义上的突围,一次是生存意义上的重生;一次靠木船与勇气,一次靠政策与坚韧。但本质上,它们都是人类面对绝境时的心灵逻辑——承认绝境的存在,同时拒绝被绝境定义,在看似不可能的夹缝中,开辟出新的可能。</p><p class="ql-block"> 江风吹散天边的云,露出一线澄澈的蓝天。我忽然懂得,所谓"攻望江"的真正含义,从来不只是攻占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渡口,而是攻占我们内心那个"不可能"的堡垒。当刘邓大军的木船划破江面时,他们渡过的不仅是长江的支流,更是人类恐惧的极限;当陈正华颤抖着重新站起时,他渡过的不仅是疾病的深渊,更是自我设限的雷池。</p><p class="ql-block"> 枫叶无声地飘落,覆盖了江边那些模糊的脚印。历史与现实在此刻重叠,仿佛所有渡河者从未离开,他们只是化作了来年春天,芦苇新抽出的第一枚嫩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