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未端,大抵如此

敬天爱人

<p class="ql-block">暮色沉落时,檐角的风铃会慢下来,阳光斜斜掠过窗棂,落在老人花白的发间,也落在她茫然却平静的眼眸里。我曾在医院的长廊里见过太多迟暮的身影,听过太多关于衰老与病痛的叹息,直到遇见那位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的阿姨,才忽然对“人生末端”这四个字,有了另一重温柔的解读。</p><p class="ql-block">人们总说,老年痴呆是岁月最残忍的掠夺——它会一点点抹去记忆,清空认知,让曾经鲜活的灵魂困在混沌的躯壳里,认不出至亲,记不起过往。可当我坐在阿姨身边,看她对着窗外的麻雀咯咯笑,看她被护士轻轻搀扶着走路,脚步踉跄却毫无怨怼,听她的女儿说“妈妈现在很少喊疼了,以前关节炎发作时,整夜都睡不好”,心里忽然掠过一丝复杂的暖意。原来,命运在关上一扇门时,竟也悄悄留了一道缝隙,让痛苦的锋芒,在混沌的迷雾里渐渐钝化。</p><p class="ql-block">医学上说,阿尔茨海默病会影响大脑的认知功能,包括对疼痛的感知系统。那些曾经让老年人辗转反侧的病痛——骨质疏松的酸痛、慢性病的隐痛、皮肤溃疡的灼痛,在认知衰退的滤镜下,变得模糊而遥远。他们不再为皱纹加深而焦虑,不再为体力不支而沮丧,不再为来日无多而惶恐,因为他们的世界,早已缩成了一个简单而纯粹的闭环。或许是回到了童年的巷口,追着蝴蝶奔跑;或许是停留在某个午后的庭院,听着母亲唤自己的乳名;或许只是沉浸在当下的一缕阳光、一口温热的粥、一声温柔的呼唤里,无关过去,不问将来。</p><p class="ql-block">这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解脱?人生一世,我们都在与痛苦周旋。年轻时为学业奔波,为生计操劳,为情感牵绊,那些咬牙坚持的夜晚,那些辗转难眠的焦虑,都是生命里无法避免的重量。老来之后,本以为可以安享晚年,却要面对身体的衰败、病痛的侵袭、孤独的缠绕。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却像是被命运格外恩宠的旅人,提前卸下了这些沉重的行囊,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姿态,走向生命的终点。</p><p class="ql-block">我见过太多清醒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被对死亡的恐惧压得喘不过气。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垮掉,清楚地记得那些未完成的心愿、未说出口的告别,清楚地感受着每一次疼痛的加剧、每一次呼吸的艰难。那种清醒的痛苦,比混沌更令人心碎。而那些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却免去了这份清醒的煎熬。他们或许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边是谁,但他们的脸上没有狰狞的痛苦,没有绝望的阴霾,只有一种孩童般的平静,偶尔还会泛起一丝莫名的喜悦。</p><p class="ql-block">有人说,这是自欺欺人,是对生命的不尊重。可我总觉得,生命的尊严,从来不是以“清醒”为唯一标准。能够平静地、无痛苦地走完最后一程,何尝不是一种尊严?就像落叶归根,不是凋零的悲哀,而是回归的从容;就像烛火燃尽,不是熄灭的遗憾,而是完成使命的安然。他们或许失去了与世界对话的能力,却赢得了与自己和平共处的机会,摆脱了世俗的纷扰,远离了病痛的折磨,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安然无恙。</p><p class="ql-block">人生末端,大抵如此。没有惊天动地的告别,没有轰轰烈烈的落幕,更多的是悄无声息的退场。而对于那些被阿尔茨海默病温柔以待的人来说,这场退场,少了几分撕心裂肺,多了几分云淡风轻。他们不再被衰老的重量压垮,不再被疾病的痛苦纠缠,只是像一片羽毛,轻轻飘向岁月的尽头。</p><p class="ql-block">我们总在追求生命的长度,却常常忽略了生命的质量。或许,真正的圆满,不是活得有多长久,而是活得有多从容。那些活在自己世界里的老人,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告诉我们:痛苦并非生命末端的必然,哪怕记忆消散,哪怕认知模糊,只要内心平静,便已是岁月最好的馈赠。</p><p class="ql-block">窗外的夕阳渐渐下沉,把天空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那位阿姨依然坐在长椅上,手里攥着一片落叶,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想,人生末端,大抵就是如此吧——褪去所有的浮华与喧嚣,剩下的,是最纯粹的平静与安然。而那些看似残酷的命运安排,或许藏着最温柔的善意,让我们在生命的最后旅程里,少一些痛苦,多一些温暖,在岁月的余晖里,安然落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