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脉泉通三昧境,半山云养九霄心(苏轼·眉山少年篇)

鱼乎

<p class="ql-block">  玻璃江的黎明总是带着水气。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岷江的这一段已披上了青灰色的纱衣。水流平缓处,波光粼粼如碎银洒落,倒映着蟆颐山苍翠的山影。山脚下的苏家宅院里,灯早已亮起——苏洵披着一件半旧的棉袍,案前摊开的《战国策》墨迹未干,他眉头微蹙,似在思索某一策论的精妙之处。 </p><p class="ql-block"> 隔壁厢房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传出来。苏轼正往书囊里塞几卷竹简,而苏辙已经系好了布鞋,怀中抱着昨夜读到一半的《庄子》。 </p><p class="ql-block"> "子瞻,快些!再磨蹭天就亮了!"苏辙压低声音催促。苏轼却不急,悄悄从灶房里摸出两块黍米糕,塞进袖中:"昨日刘叔说山后的野梨熟了,顺路摘几个给母亲润喉。" </p><p class="ql-block"> 兄弟俩轻手轻脚推开柴门时,看门的老黄狗只抬了抬眼皮,连一声吠叫都欠奉——这样的晨读,它早已习以为常。 </p><p class="ql-block"> 蟆颐山的石阶覆着一层薄露,湿漉漉的,苏轼走得极快。他的草鞋底早已磨得极薄,踩在青苔上几乎无声。半山腰那株五百年的楠木是他们常歇脚的地方,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树皮上还留着去年重阳节时苏轼用匕首刻下的诗句:"少年自负凌云笔"。此刻,晨雾在林间浮动,如仙人的广袖轻轻拂过,留下缥缈的残影。 </p><p class="ql-block"> 苏辙忽然拽住兄长的衣袖:"你听——" </p><p class="ql-block"> 山顶道观的晨钟悠悠传来,钟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白鹭。玻璃江上的渔火随之明灭,宛如被钟声震散的星子。 </p> <p class="ql-block">  蟆颐观的山门朱漆斑驳,门槛却被香客们的膝盖磨得发亮。苏轼蹲在张仙殿的窗棂下,看着母亲程夫人将三枚铜钱郑重地投入功德箱。铜钱落在箱底,发出清脆的声响。 </p><p class="ql-block"> "老泉当年求子时,这殿顶的琉璃瓦还是新的呢。"住持道人指着梁上的彩绘,画中张远霄仙人挽弓搭弹,两颗泥丸破空而下,似要坠入凡间。 </p><p class="ql-block"> "那弹丸后来去了何处?"苏轼突然发问。 </p><p class="ql-block"> 道人笑而不答,只引他们去看殿前两株银杏。树干上缠满红绸,都是还愿的妇人所系。"令尊中举那年亲手栽的。"道人抚摸着树皮上的沟壑,"一株结白果,一株落金叶,恰似二位郎君。" </p><p class="ql-block"> 苏辙偷偷剥开一颗白果,苦涩的汁液染黄了他的指甲。许多年后,当他在颍州收到兄长"人生如逆旅"的诗句时,忽然想起这一日的味道——原来仙人赐予的弹丸,早已化作他们骨血里的才情与坎坷。 </p> <p class="ql-block">  人日节的爆竹碎屑还粘在江岸的芦苇上,空气中残留着火药的气味。苏轼横卧在黄牛背上,《汉书》摊开在肚皮,随着牛步的摇晃,书页起伏如江面上的小舟。 </p><p class="ql-block"> 对岸,王家的小儿子正追着风筝跑过田垄,风筝的影子掠过书页,恰好停在《司马迁传》的"藏之名山"四字上。 </p><p class="ql-block"> "苏大郎!"放牛娃们围了过来,"昨日你说的范滂故事还没完呢!" </p><p class="ql-block"> 苏轼合上书,从牛角上解下一只竹筒,里面竟藏着半壶黍酒。他仰头饮了一口,酒浆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范滂临刑前对儿子说……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 </p><p class="ql-block"> 牛忽然蹚进浅滩,惊起一群银鱼。不远处,苏辙正蹲在水边浣笔,墨色在清澈的江水中晕开,又被鱼群啄散,宛如《寒食帖》中的飞白。这一幕后来总在苏轼梦中浮现——尤其是在黄州那年的寒食节,冷灶湿苇间,他忽然想念起玻璃江里那些吞墨的鱼。 </p> <p class="ql-block">  蟆颐观西侧的"老人泉"终年不涸,泉水清凉甘洌。苏轼常以竹筒汲水研墨,说这泉水带着松烟的清冽气息。 </p><p class="ql-block"> 某年大旱,程夫人卧病在床,忽然说起想喝一口故井的水。兄弟俩连夜上山取泉,却见一轮明月映在泉心,宛如一枚完好的铜镜。泉边石碑上刻着:"此脉通三苏祠古井"。 </p><p class="ql-block"> 他们好奇地倒进去一筒朱砂,半月后,家中的井水竟真的泛出淡淡的红色。这传说后来被苏轼写入《东坡志林》,但他没有写的是——那年他中举离乡前,偷偷将一方砚台沉入泉底。 </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后,当苏辙在颍州收到兄长寄来的诗:"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窗外恰逢一场夜雨,他忽然听见书房里的砚台发出玻璃江的流水声。 </p> <p class="ql-block">  离乡前夜,苏轼独自登上后山。荒废的碑廊里,唐代的《蟆颐观记》残碑卧在荆棘丛中,月光给"开元"二字镀上银边。他摸出随身带的匕首,在石隙间刻下"人生到处知何似"——后半句终究没有写完。 </p><p class="ql-block"> 如今,那尊十丈高的石像就立在此处。石匠参照了苏辙记忆里兄长最常做的动作:左手虚托如执杯,右手垂落似握笔。基座上的铭文早已风化模糊,唯有衣褶间藏着的几粒野梨籽,在某年春雨后发了芽。 </p> <p class="ql-block">  2009年秋,蟆颐山整修排水系统时,工人们从石像基座下挖出一个陶罐。罐中除了一方断砚,还有碳化的黍米糕残块。文物专家推测,这或许是苏轼离乡前埋下的——正如他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所写:"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p><p class="ql-block"> 如今石像的指尖停着山雀,衣褶里长出的野梨树已亭亭如盖。每到结果时节,总有熟透的梨子坠入玻璃江,顺流漂向当年苏家兄弟放牛的浅滩。眉山的老人们说,那梨核里藏着仙人赐予的弹丸,若是读书人捡到,便能写出"大江东去"般的词章。</p><p class="ql-block"> 2025.11.15于桂花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