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黄鹤楼》

万水千山总是情·芳草原创

拾级而上时，檐角铜铃正被江风摇响，一声叠着一声，仿佛在低吟崔颢的诗句。朱漆栏杆还留着前朝的余温，指尖抚过那些被岁月磨圆的刻痕，竟似触到了千年前未干的墨迹——“昔人已乘黄鹤去”，可这楼仍在，长江仍在，连风里的水汽，都浸着诗行间未散的潮意。

下楼时撞见母亲端着果盘走来，瓷盘里橘子瓣浮在凉水中，泛着晶莹剔透的光。“吃点水果，楼上风大。”她将果盘塞进我手中，指尖带着厨房烟火的暖意，“你爸跟你哥在收衣服，等会儿要下雨了。”

果然，没走几步，江风便卷着湿气扑面而来，檐角铜铃叮当乱响，比先前急了三倍。跑上阳台时，父亲正踮脚够高处的床单，哥哥举着晾衣杆帮忙挑，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在晾衣绳上轻轻晃荡。

我抱着叠好的衬衫往回走，听见母亲在厨房喊：“橘子水冰镇好了，等会儿喝。” 风里忽地飘来轮渡的汽笛，悠长地穿过楼宇，惊起檐下一群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江面，翅膀上还沾着落日熔金。

那一刻才明白，黄鹤楼的故事何止藏于诗卷？它在晾衣绳的褶皱里，在冰镇橘子水的清甜中，在母亲絮叨的嗓音里，连风都裹着黏糊糊的暖意——原来最踏实的日子，从不是“昔人已乘黄鹤去”的缥缈，而是此刻手中衬衫的温度，是父兄弯腰时裤脚沾着的江沙，是家人围坐时，那一盏不会熄灭的灯火。

暮色漫进窗棂，楼内灯火次第亮起。檐角铜铃不知何时静了，唯有江风裹着细雨，斜斜敲打雕花窗格，晕开一片朦胧水痕。

我倚在二楼回廊的栏杆上，看行人撑伞而行，伞面相碰，宛如雨中绽放的花。忽有孩童笑声撞入耳畔，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棉花糖奔跑，糖丝在风中牵出银线，粘在湿漉漉的石狮子鼻尖。

“姐姐，你看那楼尖！”一个指着飞檐，雨珠顺着琉璃瓦滑落，在脊兽眼眶处串成珠帘，倒像是神兽落泪。另一个拍手笑：“是黄鹤在哭吗？它是不是想回来了？”

话音未落，热干面的摊子已支起，蒸腾热气裹着芝麻香，在雨雾中晕成一团暖雾。摊主掀开竹笼，白雾“噗”地涌出，漫过旁边的石碑，将“黄鹤楼”三字润得筋骨分明。一位穿蓝布衫的老者蹲在碑旁，筷子挑起面条，酱汁在碗沿划出的弧线，竟与飞檐的曲线遥相呼应。

雨歇片刻，江雾渐散，对岸灯火浮于水面，如星子洒落。游船驶过，彩灯流转，船尾拖出的波光，把整江灯火揉成碎金。忽闻身后轻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回头见一白发老者，拄杖凝望江面，拐杖轻点青石，“愁什么？你看这船来船往，灯火不灭，哪有什么关塞能挡住日子向前流。”

夜渐深，游客稀疏。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守楼老师傅正锁门，铜锁“咔哒”一声合上。他抬头望着飞檐，嘴角含笑：“这楼啊，见过太多人来，太多人走。有人留诗，有人留影，其实啊，它早把每个人的故事，都刻进了梁木的纹路里。”

雨又落了，却不冷，打在脸上，带着江南的柔软。回望黄鹤楼，灯火在雨帘中明明灭灭，像谁捧着一盏灯，在时光里缓缓前行。原来有些建筑，早已不是砖瓦堆砌，它是岁月酿的酒，是故事串的绳，让每个路过的人，都能在风里雨里，闻见自己的心事。

夜色如墨，缓缓浸染黄鹤楼的飞檐。我们沿回廊登顶，木梯在脚下轻响，一声“吱呀”，仿佛应和着远处江轮的汽笛。

刚转上三楼，一阵墨香悄然弥漫。廊灯下，一位老者正临帖，宣纸铺展于雕花长案，笔锋游走，写下“故人西辞黄鹤楼”。身旁铜炉燃着檀香，烟缕袅袅，缠绕梁上木雕仙鹤，恍若仙鹤正衔烟升腾。

“年轻人，来试试？”老者抬眼微笑，将毛笔递来。笔杆温润，墨尖悬于纸面，我竟不知该落何字。身旁同伴接过，歪歪扭扭写下“留”字，墨点溅出，如一颗坠落未接住的星。

老者轻笑：“留得住吗？这楼立了千年，看尽多少人留字、留影、留念想。到最后，能留下的，不过是心里那点牵挂。”他指向窗外，“你看江中之船，哪艘不是匆匆来去？可只要这楼还在，再远的船，过了汉口，总会抬头望一眼。”

话音刚落，楼外忽绽烟花，江畔有人庆贺。彩光刹那照亮金顶，飞檐脊兽在光影中明灭，似活了过来。游客涌向露台，闪光灯此起彼伏，竟比天星更亮。

我们挤在栏杆边，江风扑面，混着楼下烧烤摊的孜然香。远处长江大桥车灯如织，如发光绸带系于夜幕。同伴忽指江面：“你看那片浪，像不像‘孤帆远影碧空尽’？”

顺她所指，一艘货轮正缓缓远去，船灯在浪中明灭，终缩成一点，融进对岸灯火。忽然明白，李白当年站在此处，或许也这般望着帆影出神——有些离别，不是消逝，而是化作江心的浪、风中的歌，在后来的岁月里，轻轻拍打每个登高者的心岸。

下楼时，遇见几位穿汉服的姑娘拍摄夜景。水红裙摆拂过青石，廊灯在她们发间缀上碎光，恍若从壁画中走出的仕女，手提宫灯，灯影摇曳，将“黄鹤楼”匾额照得温润如玉。

守楼老师傅正锁最后一道门，见我们出来，笑着摆手：“慢走，这楼啊，明天太阳一出，又是新模样。”

走在江边石板路上，回望黄鹤楼，灯火在夜色中如一颗暖融融的琥珀。江风里仿佛还飘着墨香，混着同伴手中烤红薯的甜气。忽然懂了，为何那么多人爱登此楼——它不只是楼，是个树洞，藏尽千年的离愁别绪；是面镜子，映出每个人心中的江与帆；是个约定，无论走多远，回头时，总有人在楼里，替你守着那片可眺望的风景。

夜风渐凉，同伴把烤红薯往我手里又塞了塞，热气透过纸壳渗来，暖得像方才宣纸上落下的那个“留”字。原来有些东西，不必刻在楼中，揣在心里，便已足够。

走离黄鹤楼已远，江风仍携着檐角的气息，拂过耳畔，像谁在轻诵一首未写完的诗。回望，那楼已缩成夜色中一抹轮廓，金顶的光却依旧明亮，如一枚被岁月摩挲得温润的玉，嵌在城市天际。

其实不必追问“故人西辞”的怅惘，也不必执着“烟波江上”的迷茫。这楼立于此处，本身就是答案——它见过太多离别，却始终等着重逢；听过太多叹息，却依旧迎向晨光。就像此刻手心的烤红薯，热气渐散，可那点甜，早已融进心底。

或许我们皆是过客，是江水中的一滴浪，是铜铃里的一声响。但只要曾在此停驻，看过同一片江景，听过同一阵风吟，便不算真正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