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八十九岁的母亲蜷在那张褪了色的藤椅里,藤条的纹路嵌进她瘦削的脊背,整个人瘦小得像秋日里挂在枝桠上、被霜打蔫了的最后一片蜷缩的叶。她浑浊的眼珠定在窗外的老樟树梢,嘴里絮絮叨叨飘着碎语,时而轻哼,时而呢喃,大多是旁人听不真切的旧时光。老年痴呆症像只贪心的老鼠,把她的记忆啃得七零八落——有时我周末提着水果进门,她会愣怔半晌,怯生生问“你是哪家的后生”,可那些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往事,却像刻在青石板上的字,任凭风雨冲刷,依旧清晰得能映出当年的光影。</p><p class="ql-block">医生说,要多陪她聊旧事,那些扎在岁月里的回忆,或许能唤醒她混沌的思绪。这个周末,我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本边角卷翘、纸页泛黄的相册,封面还留着小时候我贴的贴纸残痕。刚在藤椅边坐下,指尖刚掀开第一页,一张黑白照片就露了出来——二十岁的母亲梳着两条及腰的粗辫子,乌黑发亮,衬得眉眼清亮,眼睛亮得像夏夜刚升起的晨星。</p><p class="ql-block">母亲的眼珠忽然就动了,原本浑浊的眼底像是被点了一盏油灯,瞬间亮起暖黄的光。她枯瘦的手猛地攥住我的,指节因为用力泛着青白,声音慢悠悠地荡开,带着点悠远的颤音:“哎哟,这是我哟……我小时候啊,辫子可粗了,长到屁股根儿,走路都能甩着腿呢!”</p> <p class="ql-block">母亲出生在一个有九个孩子的大家庭,她和三姨是双胞胎。这本该是让街坊邻里羡慕的福气,可在那个填不饱肚子的年代,却成了外婆心头沉甸甸的牵挂。母亲生下来时头顶光溜溜的,连一根绒毛都没有,像个圆滚滚的小和尚;而三姨却满头乌发,黑得发亮,比她重了一斤半,哭声洪亮得像头小牛犊。邻村朱姓人家结婚多年没生养,托人来外公家抱养孩子,一眼就相中了健壮讨喜的三姨。</p><p class="ql-block">“谁能想到呢?”母亲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辫子,指尖划过纸页的纹路,仿佛在抚摸当年那滑溜溜的发丝,“三个月后,我的头发就跟春雨浇过的野草似的,呼啦啦往上长,密密麻麻的,没多久就盖住了头皮。”不过一年光景,那头发就长得又粗又密,黑得发亮,竟硬生生赶超了大她一岁的二姨。</p><p class="ql-block">外公家开着个豆腐作坊,那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顿顿离不开豆腐、豆腐渣,外公外婆就靠着这一方小小的磨盘,撑起了九个孩子的家。他们是村里少有的开明人,再穷也咬着牙让所有孩子都进了学堂,日子过得紧巴巴,却总透着股暖乎乎的劲儿。不上学的时候,哥哥姐姐们都要挎着沉甸甸的豆腐筐外出叫卖,唯独母亲,从小体质弱,风一吹就咳嗽,外公总疼惜地把她护在身边:“四丫头别去,在家帮娘烧火就行。”</p><p class="ql-block">母亲的身子骨像朵娇嫩的豆花,皮肤白得像刚点好的嫩豆腐,吹弹可破,那一头浓密的长发更是全家最稀罕的宝贝。二姨的手最巧,每天清晨都坐在门槛上给她编辫子,手指翻飞间,两条又紧又匀的辫子就垂了下来,比旁人的粗上一倍不止,摸起来光滑如缎。十岁那年,母亲已经长到一米五,辫子长及臀部,足足有三指宽,走路时一甩一甩,像两条乌黑油亮的小瀑布,晃得姐妹们眼睛都直了。</p><p class="ql-block">“你二姨总爱趁我梳头时凑过来,”母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角漾着浅浅的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洒满晨光的小院,“一边编一边念叨:‘你这头发哟,养得比豆腐还嫩,真是个宝贝疙瘩!’”大姨干完活回来,也总爱顺手撩起她的辫子摩挲两下,喃喃着:“要是我也有这么一条,做梦都能笑醒。”小妹还小,总忍不住伸手拽一把,被二姨拍掉手背:“轻点!把你四姐的宝贝拽掉了,看娘不打你!”姐妹们围着她叽叽喳喳,那条辫子,成了灰扑扑岁月里最亮眼的一抹色彩。</p> <p class="ql-block">一九四九年四月的衢州,空气里都飘着惶惶不安的味道。国民党守军往福建逃窜,乌溪江挨着福建地界,不少败兵就顺着江边的小路窜逃。村里的男人怕被抓壮丁,连夜躲进了深山,只留下妇女和孩子守着空荡荡的村子。四月二十日那天上午,阳光却出奇地好,把河埠头的水面照得粼粼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母亲像往常一样蹲在河边洗衣服,搓衣板“咯吱咯吱”地响,在寂静的村里格外清晰,伴着水流“哗哗”的声音,倒有了点难得的安稳。</p><p class="ql-block">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金属摩擦的脆响,压得地面都似在颤抖。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回头,就看见两个端着枪的国民党士兵正朝她走来,枪管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冷光,看得人头皮发麻。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把湿衣服往竹篮里塞,刚站起身,就被士兵粗硬的胳膊拦住了去路。她连连后退,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进了河边的泥坑里,冰凉黏稠的泥巴瞬间裹住了裤腿,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p><p class="ql-block">就在她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忘了怎么哭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手伸到了她面前。抬头一看,是个长得顶好看的女军官,卷曲的短发利落地别在耳后,腰间的皮带束得紧紧的,衬得身姿挺拔,脸上却带着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小妹妹,别害怕,我们不伤害你。”</p><p class="ql-block">女军官的目光落在她的辫子上,眼睛忽然亮了,像发现了稀世珍宝。她伸手轻轻握住辫根,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瓷器:“你多大啦?”“十……十二了。”母亲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牙齿还在不停打颤。“这辫子可真粗、真好看!”女军官由衷地赞叹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递到她面前,银元在阳光下闪着白花花的光,“小妹妹,把辫子卖给姐姐好不好?姐姐有急用,这两块银元给你。”</p><p class="ql-block">母亲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手攥住了。那银元触到她手心时,冰凉的触感让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辫子陪了她整整十年啊——是二姨每天清晨顶着露水给她编的,是姐妹们羡慕的眼神织的,是灰暗岁月里她唯一能抬得起头的骄傲。她张了张嘴,想说“不”,可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士兵手里明晃晃的刺刀,那话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的腿开始发软,手心沁出的冷汗把银元浸得发潮,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让它掉下来,怕惹得士兵不高兴。</p><p class="ql-block">“我……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不自觉地绞住了辫梢,仿佛这样就能把这十年的牵挂攥住。女军官看出了她的恐惧,声音放得更柔了:“别怕,就一会儿功夫,很快的。”可这话反而让她更害怕了——她能感觉到背后的士兵已经掏出了什么,那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河边格外刺耳。</p><p class="ql-block">士兵掏出匕首的那一刻,母亲的心跳仿佛戛然而止。她死死闭上眼睛,牙齿用力咬住了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能感觉到那双陌生的手轻轻托起她的辫子,冰凉的刀刃贴上了她的后颈,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一刻,她想起了二姨编辫子时哼的小调,想起了小妹拽着辫梢跟她跑的样子,想起了这辫子在她背后摇摆了整整十年的重量,想起了外公说“四丫头的辫子是咱家的宝贝”。</p><p class="ql-block">“咔嚓——”</p><p class="ql-block">一声清脆又刺耳的断裂声,像一把剪刀狠狠剪断了十年的时光。留了整整十年的长辫子,就这样从她的后颈脱离,轻飘飘地落在了女军官手里。她睁开泪眼,看着那乌黑油亮的一束被女军官珍重地托着,像托着一件稀世珍宝,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滚烫的,砸在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泥点。后颈一阵冰凉,凉风吹过,空落落的,像身体里少了一块最重要的骨头。</p><p class="ql-block">女军官朝她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你呀,小妹妹。”说完,便转身跟着士兵匆匆离去,脚步声越来越远,消失在村口的拐角。</p><p class="ql-block">母亲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两块沉甸甸的银元,直到外婆和大姨闻声找来,才猛地回过神。她一头扑进外婆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肩膀一抽一抽的:“娘,他们把我辫子割走了!我的辫子没了!”外婆一遍遍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也带着哽咽:“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辫子还能再长,再长……”一旁的大姨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赶紧把银元递到她面前,故意笑着说:“四妹你可是赚大了!一根辫子换两块大洋,能给你扯块花布做新衣裳,顶得上咱家卖一个月豆腐呢!我要是在,一块就卖!”外婆气得抬手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毛栗子”,嗔怪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没看见你妹妹都吓坏了?”大姨吐了吐舌头,赶紧搂住母亲的胳膊:“好啦好啦,姐给你摘桑葚吃,最甜的那种!”</p><p class="ql-block">母亲讲到这儿,枯瘦的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那里的头发早已花白稀疏,软软地贴在头皮上,再也梳不出当年那粗壮的辫子。她眼里闪着泪光,却又带着点孩子气的骄傲,嘴角微微上扬:“那辫子,是真粗啊……两块银元,在当时能买10多斤猪肉呢,够全家吃好几天。”</p><p class="ql-block">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指尖能摸到她掌心深深的老茧,那是岁月和劳作留下的痕迹。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就藏在她脸上的一道道皱纹里,藏在她下意识摸向后颈的动作里,藏在这两块银元的传说里,等着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被一本旧相册轻轻唤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