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桥飞絮里，寻梦瘦西湖

扁舟一叶

杜樊川笔下“烟花三月”的扬州，终在今岁春风里得见真容。与二三同游徐步湖滨，但见碧水似绸，柳浪织烟，夭桃邻水，落英缤纷。又见乱絮随波戏，这乱絮，恰如晏殊词中 “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这般任性，被春风纵容得没了边际，忽而掠过鬓角，忽而粘上衣襟，直将人卷入一场朦胧的诗画幻境。

水波悠悠处，苏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趣，显祖“烟波画船，雨丝风片”之境，皆在此间悠然漾开，教人周身尽沐画意，又恍若跌入唐宋词章，不知今夕何夕。

正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循香入径，五亭桥伏波枕翠，恍若玉带镶缀瑶瑛。墩台如巨鼋负石，尽显北地雄浑；五亭檐角飞举凌云，皆蕴南匠机心。昔乾隆临幸，盐商为博天颜，集能工巧思，融幽燕壮骨于吴越秀韵，终成此惊鸿绝构。

移步栏边，画舫如梭，犁碎一池琉璃。俯首但见，云影清浅处，十五桥孔衔连成璧，静卧清涟深处，皎若月轮初升。倏尔目光流连桥亭，但见石柱上联句赫然：

“上五亭，下五亭，上下五亭双摇影；

左半月，右半月，左右半月一桥通。”

此联字字珠玑，正契桥之魂灵！

上联墨痕飞动，“上五亭，下五亭”。抬眼处，五座金顶亭阁凌波起势；垂眸间，五处倒影于水底摇曳生姿，真个是“上下五亭双摇影”，虚实相映，妙趣天成。

再品下联，“左半月，右半月”。目光巡过环抱桥身的十五个拱洞，弧弦弯弯，形似新月争辉，竟将粼粼波面划分得光影斑斓。而那“左右半月一桥通”之语，不仅道尽众拱相连、贯通南北水路的功用，更点出诸“月”同辉于一座虹桥的奇观。

联句石额清镌，恰似为这桥量身裁就。虽值春日，览此联而观此桥，尤觉山水空灵之外，更添一份人间巧匠映照天工月色的智慧。水波潋滟处，桥亭与月影交织共舞，一池碎琉璃，竟似溶入了楹联的精魄之中。

烟水深处，便是那座曾寄寓丝竹管弦之盛的吹台（或名钓鱼台）。遥想当年，或有白衣胜雪的墨客按捻箫管，轻拢冰弦，幽幽古调便随一湖清波荡漾开去，化入那迷离的柳烟之中。 入此境，见黄垣静立，黛瓦相依；檐牙高啄，古意盎然；三面围波，澄镜自开；一方圆洞，虚含万象。凝眸洞中，五亭桥恰似长虹卧碧；白塔如珮，斜簪云鬓。昔时乾隆持竿垂钓，恐非为鱼，直钓此一顷烟波、万古风流耳！ 此园冶“框景”妙谛，虚实相涵，墨渖未干处，俨然一幅活水墨。 抬首见楹联：“浩歌向兰渚，把钓待秋风”。联语墨痕酣畅，似与湖上清风应和：待那金风染透林梢，持竿再临之时，浩歌激荡处，钓起的恐非池鱼，而是半湖斑斓秋色。

柳色初匀处，廿四桥凌波顾盼，如一位披着绿纱的仙子，在盈盈一水间对镜自赏。

廿四是这座桥某种幽深的韵律。桥身廿四丈，玉阶廿四级，雕栏廿四柱，处处暗孕数字玄机。晴光漫洒，纯净的汉白玉阑干在日华下流转，莹润温雅，光与石缠绵相融，泛起一层朦胧的毫光。

驻足桥心，凭栏俯望，碧透的湖水将这天光云影、玉桥绿柳尽数收纳，化作一幅倒悬的琉璃画卷。波心一点，忽有锦鲤衔浪跃起，细小的涟漪荡开，桥孔之影随之在水中盈盈浮动，似被水波熨帖抚平的明月，沉沉睡在柔波深处。

杜樊川笔下 “玉人何处教吹箫” 的清夜虽未至，然白昼之景，亦足醉人。夭桃灼灼临水，风过处，乱红簌簌如雨，缀落于翡色翠萍之上 —— 恰如王维诗中所问：“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 这缕春风原是解意的，它卷着柳丝的柔，裹着桃瓣的轻，将游丝般的情愫漫撒湖面。看那如帘翠柳间，偶被燕翅拂过的游丝，缠缠绕绕，牵绊着春风几许，又将落英送向粼粼波心。

春韶早非涨满湖上烟云这般简淡，它流溢于每寸光影、每缕柔风、每道潋滟波痕。

忽觉脚下的石阶玉栏，皆似被这无边春意熏染透了，温煦微暖。而那桥影涵虚、落英缤纷、禽鸣上下，俨然一首春之乐章。廿四桥，这数字的骨架，早已血肉丰盈，化作了盈盈春光本身。

隔水遥相望，熙春台重檐叠翠，似欲振翅翩飞。两层楼阁饮波衔碧，戗角如禽喙啄破云絮，朱红色屋脊与青碧瓦当，同远处城郭、晴空融作一色。台侧楹联高揭两幅，其一书：

胜地据淮南，看云影当空，与水平分秋一色；

扁舟过桥下，闻箫声何处，有风吹到月三更。

—— 启功笔下的秋光云影、扁舟箫声，在水墨间晕染出瘦西湖的清远意境。

另一联则取意于十字阁旧联，道是：

碧瓦朱甍照城郭，浅黄轻绿映楼台。

—— 章炳文以浓淡相宜的笔触，将檐角鎏金、瓦面凝碧的楼阁，与鹅黄新柳、浅绿芳草的春色调匀，泼洒成台前一幅鲜活的丹青长卷。

归途回望，烟柳画桥渐隐于暮色。古人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今观瘦西湖春景，方知这二分月色，原是融了柳色、桥影与千年诗韵，酿就了这江南最温柔的春色。

2025.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