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若清风

山中王者

　　晨起推窗，抬眼便撞见远处的腊山。那青黛色的山影在薄雾里浸得湿润润的，像一幅刚刚落笔的水墨，洇着未干的诗意。忽然间，那句“心有山水与清风，静而享之而不争”便从心底浮起，脚底竟生出些微的痒来——索性换了鞋，往小区南边的山径走去。

　　山不算高，路是旧年的条石垒成，一级一级，引着人往静谧处行。行至半坡，见一块平滑的青石闲卧道旁，便顺势坐下，俯瞰山脚下那脉平静的腊山河。风过松林时，竟像是谁在远方弹起了古筝。起初是细弱的，似有还无，像指尖初触琴弦的试探；随后渐渐清朗起来，松针摩挲的簌簌声，混着弦音般的风鸣，漫过肩头时，连衣领里都钻进些松脂的清气。侧身望去，阳光正从松枝的缝隙间漏下来，在青石上洒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恍若谁不经意撒了一把碎金，晃得人眼里心里都是亮的。

　　远处的山坳里，雾影正慢悠悠地淌。有时聚作一团，浓得化不开，把山腰遮得只剩一道淡淡的弧线，倒像是山在雾里藏了半张羞怯的脸；有时又被风撕成几缕，薄得能看见后面青岩的纹理，飘着飘着，忽然就散了，连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山却是不催的，任云来云去，它始终青着眉黛，静立如初。看久了，竟也忘了自己是来寻什么的，只觉得人與石、與河、與這满山的草木，都浸在同一缕晨光里，成了彼此呼吸着的一部分。

　　石上的露水渐渐干了，裤脚却被草叶打湿，凉丝丝地贴在脚踝。想起昨日与老妻争执的琐事，原也如这山间的云影，起时汹汹，散时无踪。是非曲直也好，输赢对错也罢，在河水里泡过，在松风里滤过，竟轻得像蒲公英的绒球，握不住，也不必握。心倒像被山间的露水洗过一般，亮得能照见云影徘徊，照见草叶上滚动的晶莹，偏偏照不见那些曾经拧巴的褶皱。

　　日头爬到头顶时，山风忽然静了。青石被晒得温温的，像老母亲摊开的手掌。远处的青山仍在，不说话，却把万千趣味都藏在岁月的褶皱里——春有新柳抽芽，夏有蝉鸣绕树，秋有红叶铺阶，冬有白雪压枝，从来不为谁快一分，也不为谁慢一秒。人活一世，若能学得这青山的三分从容，把心事种进草木深处，把目光投给潺潺小河，再遇着红尘里的磕磕绊绊，大约也能像此刻这样，笑着掸一掸衣上的尘土，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浑身轻得像要随风飘起来。

暮色漫进窗棂时，案头的杯里，新茶正舒卷。水汽袅袅升起，恍惚间，倒像是把整座山的清宁，都锁进了这一室茶香里，久久不散。风儿忽然掀起衣角，月亮悄悄躲进云里。时间仿佛停了下来，我闭眼深深呼吸，只觉得此时心若清风，自在非常。此刻的月光是免费的，这缕凉风是赠予的，原来谁都能收藏这份纯粹的美好。真希望明早睁开眼睛时，还能记得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山晨

窗推开雾，与一座山对望

青黛的轮廓，被晨光浸软

一句古语，让脚步发痒

我走向条石垒起的安闲

松针是风弹响的弦

把簌簌的绿，洒满双肩

光斑在青石上小憩

像谁遗落的碎金，无人拾捡

雾，是山的呼吸

聚拢，又流散

山，是时间的坐姿

收留柳芽、蝉鸣与雪瓣

坐在此处，我与青石一同温热

所有拧巴的褶皱，被风熨展

红尘坠落在身后的草丛

起身时，一身轻，像云飘还

暮色泡开一碗茶

我将整座山的清宁

一饮而尽

与山

不是攀登，是赴约。

去读一页，青黛写就的晨光。

听——风穿过松林的竖琴，

把争吵，滤成草尖的露凉。

看——云绣在雾里的谜题，

把答案，留给默然的青岩。

我把自己摊开，像那块青石，

承接所有明灭不定的晴朗。

与草木交换呼吸，

和河川共用心跳。

于是，山教我：

将心事，种进四季的褶皱；

将目光，投向不争的远方。

当日头爬过肩颈，

我起身，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

而整座山的静默，

已在我肺叶中，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