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途有光，行则将至

金荣

　　世人常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将一生的起落沉浮尽数归于天意。恰如《寒窑赋》中所言：“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马有千里之程，无运不能自往。”可我始终相信，命运从不是既定的剧本，它隐于顺势而为的智慧，藏于危难时刻的机敏，更闪烁在人心深处那不曾熄灭的善意之间——纵使出身寒微、世事崎岖，心若向光，行必将至。

那年我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成了知青队伍中平凡的一员。无家世可倚仗，唯有紧随时代的步伐，在这片黄土地上躬身劳作。队长将看守山坡红薯地的任务交给了我。那是全村人的口粮，却屡屡遭窃，令人揪心。

一个寒夜，月色朦胧，我路过母猪弯山梁，隐约听见地里传来窸窣声响。借着微光，只见一道黑影在薯秧间闪动，背篓已装得满满当当。“抓贼！”我心头一紧，未及细想便冲上前去。那人闻声一惊，慌忙丢下红薯，转身就逃。我紧追其后，一路喊着“站住”，夜色中只听见两人仓促的脚步声，跨田坎、爬土崖，磕磕绊绊。

最终，我在一片冬水田里将他扑倒——他哪里知道，自己撞上的，是学生时代屡夺长跑冠军的人。我把他拉上岸，才看清是五队的单身汉唐某，身材高大壮实，虽气喘吁吁，眼中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我暗叫不好，若真动起手来，我绝不是他的对手。他见逃不掉，忽然软了下来，连声哀求：“兄弟，放我一马吧，家里实在没吃的了，一天多没进一粒米了！”

看着他干裂的嘴唇与满身补丁，我心一软，却也不敢大意。“你说家里困难，带我去看看。若属实，我放你走，但你得配合。”我解下他脚上的解放鞋带，将他两个大拇指轻轻绑在一起，既防反抗，也留有余地。随他来到家中，三间土墙房破败不堪，厅堂厨房无处下脚。掀开米缸，空空如也；灶台冰冷，果然如他所言。一番劝导后，他满面忧虑：“你终究还是要报给队里吧？”望着他绝望的神情，我想起这地方的贫瘠——全劳力干一天，工分折下来不够一角钱，一个单身汉，或许真有活不下去的难处。“明早你来我住处，我给你些粮食，这事就算了。”他听罢，扑通跪地，连连磕头，眼中泪光闪动。次日清晨，他提来一只大公鸡谢我，我让他提了回去，转而给了他二十斤谷子、十斤麦子。看他含泪收下，我心中百感交集。

没过多久，又一件事撞入我的生活。横冲二队一户农家的猪跑进我们队的玉米地糟蹋庄稼。大猪跑得快没逮住，我抓住了随行的小猪，把它拴在我住处的树下。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赶来，个子不高，身形清瘦，未到跟前便连声道歉：“我叫刘恩德，实在对不住，是娃儿没看好猪。你说猪吃了多少玉米，我照赔！”

见他态度诚恳，我便随他去家里核算。一进村口，破败的房屋便映入眼中。屋里两个小女孩，大的约莫十岁，小的才七岁多，九点多才端起饭碗，碗里只有几块煮熟的红薯。后来我才知道，这里的农户一天只吃两顿，晨九晚八，能果腹已属不易。卧室里两张床上，只铺着两床破旧的棉絮，寒风仿佛能钻透每一道缝隙。我问起孩子上学的事，刘恩德叹了口气：“孩子娘病了，家里实在拿不出钱，就没让她们去了。”

听罢，我鼻尖一酸。再难，也不能耽误孩子读书啊。我默默掏出父亲寄来的五元钱，塞进他手里：“猪你牵回去，以后关好。这钱拿去，让孩子上学。”他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眼中泪光浮动。

我自问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是依本心而行。谁知这事竟在公社里悄然传开。一次去公社办事，正觉大队的妇联主任李阿姨老远就喊我：“小李子！”她拉着我的手笑道：“刘恩德把你夸得像朵花！你今天来，是不是报名参军？”我连忙摆手说不是。她却不由分说：“像你这样心善的好小伙，正该去部队锻炼！”说着便拉我去见公社肖书记。没想到肖书记一见我就笑：“我今年负责玉河大队的扶贫工作，小李子可是我们的成员哩！好好干！参军的事我一会把武装部长叫来。”

不久，我收到了参军体检的通知。政审通过那天，我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军装，告别这片浸润汗水与温情的土地。

回望那段知青岁月，没有背景的我，曾在命运的谷底摸索前行。我深知“地不得时草木不生，人不得时利运不通”的无奈，却也笃信，命运从不辜负每一份坚守与良善。看守红薯地时，以智取代蛮干，既避开了风险，也予人一线生机；面对刘恩德一家的困境，一念不忍，伸手相助，却意外为人生辟出新路。后来在肖书记那里得知，李阿姨的爱人是永川地委书记，刘恩德竟是他一位远房亲属。

原来，命运从不是“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的妥协，而是“知不足而奋进”的勇毅，是顺境不骄、逆境不馁的通达，是在世事变幻中顺势而为，却始终持守内心的明光。那些看似无心的善举，那些暗夜中的咬牙坚持，终将汇聚成命运里的星辰，照亮前行的长路。愿与所有在命运途中奔跑的人，心存善念，共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