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

朱逊

深秋的清晨，薄雾如纱，轻轻笼罩着城市的一隅。我信步走入公园，还未近前，便已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菊花独有的气息——不浓烈，不张扬，却沁人心脾，仿佛能洗净尘世的烦忧。循着香气走去，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花海在晨光中缓缓苏醒，那是属于秋天的盛宴，是菊花用色彩与风骨绘就的壮丽画卷。

这香气，清冽如山泉，带着一丝丝微凉的甜意，轻轻钻入鼻尖，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拂去心头的尘埃。它不似春日牡丹的浓郁，也不像夏日茉莉的甜腻，更非冬日梅花的孤寒，它是秋天的呼吸，是大地在寒冷前最深情的吐纳。它清中带苦，苦后回甘，仿佛人生的滋味，都在这一缕幽香里悄然铺展。

白菊的香气最为清幽，像是月光洒在露水上的味道，洁净得不染一丝烟火气。走近细嗅，那香极淡，却极远，仿佛从很远的山谷传来，又似在梦中闻到过。它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让人想起那些在岁月中始终保有初心的人。他们的存在，不喧哗，却能让人心安。我蹲下身，细看一朵初绽的白菊，露珠还挂在纤细的花瓣上，晶莹剔透，仿佛是昨夜星辰遗落的泪滴。那一刻，心也变得澄澈起来。那香气，像是从花瓣深处缓缓渗出，不疾不徐，不争不抢，却悄然浸润了整个清晨。

不远处，一簇金黄的菊花正迎着朝阳怒放。那是“黄金甲”，是秋日里最耀眼的光芒。它们的花瓣细长如丝，向外舒展，层层叠叠，宛如一轮轮初升的太阳，把温暖洒向四方。阳光穿过花瓣，透出柔和的金光，连空气都染上了暖意。金菊的香则不同，它带着阳光的暖意，浓郁而明亮，像是把整个秋日的晴光都酿成了气息。那香味中有一丝甜，一丝辛辣，又有一丝草木的清苦，层次分明，令人心神一振。风过处，香气如波浪般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在低语着生命的热烈与不屈。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他说：“这味道，像极了小时候院子里那株老菊，每年一开，整个院子都是香的。”是啊，那香气，不只是花的馈赠，更是记忆的钥匙，轻轻一拧，便打开了通往童年的大门。

紫菊，则是花海中最沉静的一抹。它们不像红菊那般热烈，也不似黄菊那般耀眼，却自有一种高贵与深邃。那紫色，是暮色中的晚霞，是夜空边缘的微光，带着几分神秘，几分安详。紫菊的香气最为神秘，幽深而沉静，像是古寺檐角飘来的檀香，又似旧书页间夹着的干花遗存的余韵。它不似白菊那般清冷，也不似黄菊那般明快，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厚重感。那香，仿佛能穿透时光，让人想起某个遥远的午后，祖母在廊下晒着被子，茶几上摆着一盏菊花茶，茶香与花 香交织，氤氲出整个童年的安宁。我轻轻靠近，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那味道让人想起老屋里的檀木书柜，想起祖母在灯下缝补的夜晚。紫菊不语，却把岁月的温柔藏进了每一片花瓣。

红菊，则是这片宁静中跳动的火焰。它们红得热烈，红得奔放，像是要把积蓄了一整个夏天的热情，在这一刻全部释放。那一朵“火舞”尤其夺目，花瓣如火焰般翻卷，层层叠叠，仿佛在风中跳着永不疲倦的舞蹈。红菊的香气最为炽烈，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气息。那是一种辛辣中透着甜润的香，像是秋阳下晒干的辣椒与蜜糖混合，热烈得让人心跳加快。它不似玫瑰那般娇艳，却自有力量，仿佛在宣告：即便寒风将至，我也要活得滚烫。孩子们在花前奔跑，忽然停下，深深吸一口气，笑着说：“这花好香，像在吃辣的糖！”童言无忌，却道出了红菊香气的真谛——那是生命在冷冽中迸发的热忱。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孩子的小手，轻声说：“你看，花儿不怕冷，我们也一样。”孩子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也被这红色点燃了勇气。红菊，不只是色彩的张扬，更是对生活最炽热的告白。

还有那罕见的绿菊，如“绿牡丹”、“绿云”，它们的存在，仿佛是对季节的温柔抵抗。那绿色，不是春草的嫩绿，也不是夏叶的浓绿，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玉质光泽的碧色。它们的花瓣层层叠叠，宛如古代仕女头上的发髻，又似山间缭绕的云雾，清冷而高洁。绿菊的香气最为独特，清冷中带着一丝青涩，像是雨后竹林的气息，又似初春嫩叶被揉碎后的清香。它不似其他菊花那般甜润，却有一种令人清醒的凉意，仿佛能洗去心头的浮躁。那香，像是山间隐士的气息，不问世事，只与清风明月为伴。一位画家支起画板，一边调色一边轻嗅，喃喃道：“这绿，不只是颜色，更是气味，是灵魂。”

花海深处，几株野菊悄然绽放。它们没有名贵的品种，也没有精心的培育，只是从石缝中钻出，随风摇曳。它们的花朵不大，花瓣也不繁复，却有着最原始的生命力。淡黄的花心，白色的细瓣，朴素得像山野间的村姑，却笑得最真诚。野菊的香气最是质朴。它们的香味不浓，却极真，像是泥土与阳光混合后的自然气息，带着山野的粗犷与真诚。那香，不加修饰，不求闻达，却最能打动人心。一位清洁工阿姨停下扫帚，摘下一小朵野菊，别在耳边，脸上露出羞涩而满足的笑容。那一刻，她与花一样美。野菊不争名，不逐利，却把最真的美献给了每一个懂得欣赏的眼睛。

花海之外，菊花茶的香气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一对老夫妻并肩坐在长椅上，老爷爷手中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菊花茶，茶汤清澈微黄，袅袅热气中浮动着几朵干制的白菊。老太太轻声说着话，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菊花茶，是秋天的馈赠，清肝明目，安神助眠。它把花的精华融入水，把自然的温柔注入人心。那香，清中带甘，甘中带苦，苦后回甜，仿佛人生的滋味都在其中。老太太轻啜一口，眯起眼睛：“这香啊，喝进心里，整个人都暖了。”是的，菊花的香，不只是嗅觉的享受，更是心灵的抚慰。不远处，一位小姑娘踮起脚尖，把一束白菊轻轻放在烈士纪念碑前。花束素净，却庄重无比。白菊的哀挽之意，在这一刻化作了深深的敬意与思念。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花海上，香气也渐渐沉静下来，像是被晚风轻轻收拢，藏进了每一片花瓣的褶皱里。夜露初降，花香与凉意交融，化作一种更为幽远的气息，在寂静中缓缓流淌。我缓缓走出公园，衣襟上还沾着几缕残香，那味道，像是秋天最后的拥抱，温柔而绵长。

菊花的香，是秋天的呼吸，是大地在寒冷前最深情的吐纳。它不似春花那般甜腻，也不似夏花那般浓烈，它清冽、沉静、坚韧，带着一丝微苦，却又回甘无穷。它告诉我们：真正的美好，不必喧嚣；真正的力量，往往藏于无声。

这世间，有太多像菊花一样的人。他们的存在，不一定耀眼，却总能在你疲惫时，悄然送来一缕清芬；他们的言语，不一定动人，却总能在你迷茫时，带来一丝清醒。他们像菊花一样，在属于自己的时节里，静静开放，默默散发香气，温暖着身边的世界。

深秋的菊花，用色彩点亮了季节，更用香气抚慰了人心。它不只是一朵花，更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在寒风中保持芬芳，在孤独中坚持绽放，在平凡中活出诗意。

当最后一缕花香消散在夜风中，我知道，它已悄然住进了我的心里。那清冽的、微苦的、回甘的香，将伴我走过寒冬，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