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明长城 游玄武湖

黑豹

2025年10月10日午后我们出鸡鸣寺，不过左转步行数分钟，便望见玄武湖解放门那古朴的檐角。正欲径直入园，目光却被城门旁一段巍然耸峙的城墙牵引了去——那灰褐色的墙体在夏日骄阳下，沉默地向着远方延伸，竟是一段开放的明城墙。我们这对已退休的夫妇，兴致顿生，便临时改了主意，购得两张票，开始了这计划之外的攀登。

脚下的台阶被岁月磨得光润，却依旧坚实。手抚着垛口粗砺的砖石，一股历史的厚重感便从指尖直透心底。这便是朱元璋的城墙了。想起那段“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著名策略，眼前这庞然巨物，正是那冷峻帝王意志最直观的体现。他得了金陵这形胜之地，便要把它打造成一个铁桶般的江山基业。据说，为筑此墙，动用民夫数万，更令人叹服的是那严格的“责任制”，每一块沉默的城砖侧畔，都曾勒刻着制作人、督造官的名姓，一旦有差池，追责到底。这哪里是砖石，分明是一部用泥土与烈火烧铸成的档案，是一部摊开在天地间的、沉默而无情的律法。我几乎能想见六百年前，那位开国皇帝以怎样一种苛刻而深远的眼光，审视着这项工程的每一个细节。他不仅要墙高池深，更要这城墙如他所期望的帝国秩序一般，壁垒森严，历万世而不倾颓。

思绪纷纭间，我们已立于城墙之上。视野豁然开朗，方才在寺中的幽邃之感，瞬间被一种雄浑壮阔所取代。城墙顶端的宽度，着实令人吃惊。资料上说可容数马并行，亲临其上，更觉其开阔。这已不单是一道防御工事，更是一条宏伟的空中通衢。右侧，是玄武湖万顷碧波，烟水迷离；左侧，则是南京城的阡陌交通，现代楼宇与旧式屋瓦交错，古今风貌尽收眼底。我们夫妇俩在这宽阔的城垣上缓缓徜徉，如同两个误入历史长河的现代符号。风从湖上吹来，带着水汽的微润，却吹不散这七月流火的炎威。没走多远，汗水便已浸透衣衫，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古老的砖面上，瞬间洇开，又迅速被蒸发，仿佛我们正以自身的体温，与这段冰冷的历史进行着一场短暂而无声的交流。

幸得城墙之上，竟有一处小小的冷饮店，仿佛是这历史古道上一个慈悲的驿站。我们赶忙过去，要了两杯冰镇的乌梅汁。那深褐色的液体盛在透明的塑料杯里，沁出丝丝凉意。一口饮下，酸甜生津，一股凉线直贯丹田，周身的燥热顿时消解了大半。我们便倚着垛口的阴凉处坐下，看城下湖光山色，看城上游人如织。这一刻，历史的风云与当下的闲适，竟在这杯乌梅汁的清凉里，奇妙地融合了。

正悠然间，忽闻得一旁的管理人员提醒，前方下一出口，下午五时便要闭门谢客。抬腕看表，时光已是不早。我们不敢再耽于这片刻的清凉，只得匆匆起身，加快了脚步。这一段城墙仿佛没有尽头，在烈日下蜿蜒。我们顾不得细细观赏两侧风景，只向着那隐约可见的出口门楼赶去。脚步踏在砖石上，发出空旷的回响，竟有几分像是与时间赛跑。终于，在指针堪堪指向五点的时分，我们气喘吁吁地抵达了出口。回首望去，那一段来路，在斜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静默如初，仿佛我们刚刚穿过的不只是一段空间，更是一段被压缩了的时光。

从城墙的出口下来，仿佛完成了一次时空转换，我们便直接步入了玄武湖的怀抱。方才在城上俯瞰，觉其壮阔；此刻身在其中，则感其秀媚。那股被烈日与历史共同熏蒸出的燥热，霎时被湖面送来的、饱含水汽的凉风涤荡一空。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不舒坦。

我们沿着湖畔的柳荫小道信步而行。这里的绿，与城墙那种承载着历史重量的灰褐色截然不同，是鲜活的、饱满的、洋溢着生命张力的。杨柳的枝条婀娜地垂向水面，如少女浣发。湖水是活的，粼粼的波光在夕阳的涂抹下，流转变幻，时而金黄，时而玫紫，像一匹巨大的、揉碎了的锦缎。远处的紫金山，在暮霭中呈现出一种黛青色的、沉稳的轮廓，如同一个可靠的守护者。

与城墙上那种令人肃然的、属于帝王将相的宏大叙事相比，玄武湖的景致，是属于寻常百姓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情。有老人们在空地上打着太极，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有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笑语盈盈；更有几对情侣偎依在长椅上，望着湖面，喁喁私语。我们也找了处临水的石凳坐下，什么都不想，只看着天光云影在水中共舞，听着游人的笑语与归鸟的啼鸣交织成曲。

在城墙上，我们是用脚步去丈量历史，用思想去触碰过往；而在这里，我们是用身心去感受生活，用灵魂去体会闲适。那一硬一软，一刚一柔，一历史一当下，构成了此次出游无比丰盈的两面。对于一个退休之人而言，这或许是生活最美的馈赠——既有精力去探寻历史的厚重，也有心境来品味当下的安宁。

待到夕阳完全沉入山后，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我们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回望那一段已然点起灯火的明城墙，它在深蓝色的天幕下，剪影愈发显得巍峨而神秘。而脚下的玄武湖，则沉入了一片宁静的夜色里，波声轻柔。

这一日，登坚城，游秀湖，仿佛历经了一场从历史到诗境的穿越。那杯乌梅汁的酸甜，那阵湖风的清凉，与那城墙砖石的冷硬、湖光山色的温软，一同沉淀为我们退休生活中，一抹鲜明而愉悦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