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赋

雨润

<p class="ql-block">冬天赋</p><p class="ql-block"> 可不是么?春夏秋冬,依次地来,依次地去,原是天行有常的道理。但独独轮到冬,人们给予它的,却总是一副凄凉、阴寒、肃杀的面孔。他们只听得北风的呼啸,只看得到天地的素白,便觉得它冷酷,了无生机。可是,这茫茫的白色底下,谁又真能懂得它的无奈,它的深情,以及它那沉甸甸的、关乎生死的意义呢?</p><p class="ql-block"> 深秋的最后一场冻雨,是最决绝的推手。那雨,不再是寻常的雨丝,倒像是一根根冰冷的针,带着严冬的敕令,直直地刺进大地温热的胸膛里。它下着,下着,便失了雨的形态,在半空中凝成了漫舞的、茸茸的飞雪。起初只是疏疏落落的几片,试探似的,一触到地便化了。但很快,它们便得了势,成团成簇地,纷纷扬扬,迫不及待地覆盖下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抬眼望去,整个世界便已换了人间,成了一片莽莽的、银装素裹的宇宙。远处的山,近处的屋舍,都失了原先的棱角,变得圆润而柔和,像是在一场大梦里头,沉甸甸地安睡了。庭前的树木,更是穿上了臃肿的白裳,枝条被雪花缀得微微弯着,静默无声,仿佛一群入了定的僧侣。</p><p class="ql-block"> 那夏日里泼天的绿,秋日里醉人的金与红,都到哪里去了呢?它们并未消失,只是被这博大而严酷的白,温柔而又坚决地掩埋了。你细细地瞧,或许还能从雪的隙缝里,窥见一星半点的、凝固了的殷红,或是从积雪坠弯的枝头,寻得一片蜷缩的、枯黄的残叶。但这零零星星的斑斓,非但不能增添热闹,反倒更衬出这天地无边的寂寥。世界仿佛被抽去了声响,滤尽了颜色,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真空。这光景,难怪要叫多愁善感的人凭窗神伤,也叫那些无处觅食的雀儿,在寒枝间跳着,发出几声惊惶的、饥饿的哀鸣了。</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何尝不是一种极大的误解?我们总爱那蓬勃的、外露的生机,却忘了生机也需要休憩,需要藏敛,需要一场盛大而彻底的沉淀。一年四季,交替轮回,恰如一场精心结构的戏剧,春是序幕,夏是高潮,秋是尾声,而冬,便是那幕与幕之间,必不可少的、黑暗而沉默的间歇。没有这间歇,戏便演不下去;没有这冬的敛藏,那春夏的勃发,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宇宙间独一无二的生命家园,正是靠着这冷酷与温存、绽放与凋零、给予与收回的完整循环,才得以成就的。</p><p class="ql-block"> 所以,你看这冬日,哪里是死寂呢?这分明是树木百草的休眠,是大地一场深沉的呼吸。它们将无限的精力,从招摇的枝叶上收回,紧紧地锁在那深扎于冻土之下的根里。那是一种何等坚韧的“握力”呵!它们在黑暗中蜷缩着,凝聚着,蕴藏着,像一位苦修的智者,将外放的感官尽数收回,转而向内心去寻求那最终极的力量。这更是一场生命的淬炼。那无情的风雪,便是一座洪炉,它以严寒为火,锻打着一切孱弱的、虚浮的魂魄。能熬过去的,便得了更强的筋骨;熬不过的,便化作春泥,去滋养后来的生命。这是一种残酷的慈悲,一种沉默的升华。</p><p class="ql-block"> 由此想来,古人实在是智慧的。他们早已看穿了这盛衰的道理。柳宗元笔下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江雪,固然是极致的孤寂,但那独钓的蓑笠翁,何尝不是这孤寂中一颗不灭的、倔强的魂灵?这便是冬的筋骨,是它在肃杀背后,留给能读懂它的人,最可宝贵的精神。</p><p class="ql-block"> 这么一想,心里便豁然了。再看那窗外的雪,便觉着它不再是冰冷的、可厌的,倒像是一床蓬松的、巨大的厚棉被,正轻轻地、慈爱地覆盖着疲惫的大地,让它好好地睡一个长觉。我仿佛能听见,在那深厚的雪被之下,泥土正在做着关于春天的、绿意盎然的梦。那蛰伏的根须,正悄悄地积聚着甜美的浆液;那眠熟的虫豸,正静静地等待惊蛰的那一声雷。</p><p class="ql-block"> 没有这深沉的、看似无情的冬的敛藏与淬炼,哪会有来年春天,那一声石破天惊的雷,那漫山遍野嫩得逼人眼的绿,那百花更加浓郁、几乎是带着殉道者般热情的绽放,和那百鸟归来,叽叽喳喳的、仿佛要唱尽一生欢愉的歌唱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冬,原来不是终结,而是一个庄严的、充满期待的序曲。它教会我们等待,教会我们涵养,更教会我们,在极致的静默里,倾听生命最深处、那蠢蠢欲动的惊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