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名古今（中）

沈建太：火山宝地守护者

命名不仅是个体的标识，更是时代精神与社会结构的缩影。从隋至宋，单名与双名的此消彼长，勾勒出的是一幅帝国政治、精英身份与民间社会相互碰撞与塑造的生动图景。

隋朝3位皇帝——文帝杨坚、炀帝杨广、恭帝杨侑，均延续汉晋北朝以来的政治传统，以单名立世。此举既契合关陇集团的文化认同，也突显其继承华夏正统的政权合法性。

（“谥号”始于西周，是对已逝帝王、大臣等的“盖棺定论”，多由继位者或新王朝君主追封，分为美、恶、平谥三种，恰似眼下网购时的好、恶、中评。隋朝三帝的谥号极具代表性：杨坚的美谥“文帝”（经纬天地、爱民如子）由其子杨广追封；杨广的恶谥“炀帝”（好内远礼：贪恋女色背离礼仪）及杨侑的平谥“恭帝”（恭谨顺从）均由唐高祖李渊追封。李渊身为杨广的表弟兼亲家，617年以“废昏立明、匡复隋室”为旗号在太原起兵，拥立杨侑为傀儡皇帝；618年杨广于江都被杀后，李渊逼迫15岁的杨侑禅位，建立唐朝。他给杨广恶谥、给杨侑平谥，一将自己的起兵行为定位成“为民除害”，二给杨侑禅位给自己贴上“顺应天意”标签，最终实现自身篡隋建唐的合法性洗白。）

据《隋书》等史料记载，隋朝皇室可考的男性成员共41人，其中仅5名旁支使用双名，单名者占比高达87.8%，反映出隋代皇室对单名传统的高度延续与坚守。

（隋朝皇室男性子嗣）

起家于北周的隋朝政权，朝廷核心班底仍以关陇门阀士族为主。据统计，隋代23位宰相中，单名者达19人，占比82.6%——这一数据比同朝皇室成员单名占比低5个百分点，却比南北朝时期北朝诸国朝廷重臣75%的单名占比还高出5%以上，清晰呈现出隋朝宰辅群体命名风俗的复古倾向。

（关陇集团是陈寅恪提出的一个说法，指北魏时期主要籍贯位于陕西关中和甘肃陇山周围的门阀军事势力。位于内蒙古自治区中部的武川镇，是关陇集团的发源地。西魏执政者和北周开创者宇文泰、隋王朝开创者杨坚、唐王朝开创者李渊皆出于此。）

隋朝虽仅存38年，却以四项开创性举措奠定千年基业：结束南北分裂、开凿大运河、创立三省六部制（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的中央集权政体，以及推行科举制度。隋代科考中可考取士共15人，其中双名者9人，占比60%。这些士子突破关陇集团局限，多源自山东、江南等文化积淀深厚、家族体系发达的区域。

隋朝命名习俗的总体格局表明：单名传统主要为皇室及依附皇权的关陇军事贵族所坚守，成为其彰显正统性的政治符号；而科举催生的新兴精英与南方士族则成为打破这一传统的关键力量，其采用的双名模式更具社会代表性，也预示着后世命名习俗的发展方向。

（从隋炀帝605年创立科举制度至清朝1905年废除，历1300年，产生约11万名进士。）

唐朝开国皇帝李渊出身关陇军事贵族核心家族，其祖父李虎为西魏、北周时期“八柱国”之一，受封唐国公，该爵位经其父李昞传袭至李渊，历三代而稳固。

李渊承袭唐国公爵位后，突破祖辈世代单名的传统，为22子均取双名，将昭示世系、凝聚家族的意图深度融入子嗣命名体系。

李渊灭隋建唐，开创李唐王朝。然其子太宗李世民在子嗣命名上已显现出向传统的回归：14位皇子中，除嫡长子李承乾外，其余13子皆取单名。李承乾8岁被立为太子，然终因事被废，未能如其名所继承乾坤。李世民最终传位于第8子李治（高宗）。自高宗始，除玄宗李隆基外均沿用单名旧制，以此呼应汉晋正统，强化李唐政权合法性的历史根基。

李唐20位皇帝，单名者18位，占比90%。151位皇子，单名者115位，占比76%。

反观唐朝宰辅集团，据《新唐书》等文献记载，唐朝有可考宰相369位，其中单名者169位，双名者200位，单双比为45.8%/54.2%，与隋朝15位科举及第者的40/60非常接近，当是反映唐朝民间命名习俗的重要样本。

（唐太宗李世民于贞观十七年表彰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单名者仅8位，也是反映当时命名习俗的一面镜子。）

唐朝科举考试产生6692名进士，140多位状元。在可考的105位状元中，单名者66位，占比62.8%。

唐宋之间的半个多世纪，中国进入大分裂的五代十国时期。北方先后更迭5个王朝，南方则诸国并立。然而，正是这群乱世帝王的名字，为我们窥见当时民间与士族的命名风尚提供了独特窗口。

与此前南北朝时期北朝皇帝坚守单名的传统不同，中原王朝五代14帝中，双名者达8位，占比57.1%。尤为值得注意的是，6位单名帝王中，后梁末帝朱友贞（登基后改名朱瑱）、后唐明宗李嗣源（改名李亶）与后汉高祖刘知远（改名刘暠）3人，均是在即位后为彰显正统而将原名改为单名。

（中原王朝：五代帝王列表）

与此同时，根据《旧五代史》《新五代史》本传及《资治通鉴》的记载，在五代30位核心宰辅中，单名者达20人，占比66.7%，与同期帝王群体形成鲜明对比。这一差异根植于二者截然不同的出身背景：五代帝王多崛起于寒微——如朱温早年丧父，李存勖、石敬瑭出身沙陀平民，刘知远曾为雇工，郭威更是漂泊无依，其原名自然保留了民间命名习惯；而宰辅中科举进士出身者20人，占比三分之二，比例与晚唐宰辅集团高度接近，其余10人中7人出自世家大族，2人为行伍出身，1人为幕僚出身。这些通过科举或家族资源晋身的政治精英倾向采用单名，既体现了对汉晋正统的追慕，也折射出其作为士人群体所具有的文化自觉与独立人格。

南方十国共41位帝王中，双名者26人，占比63.4%，单名在中国帝王史上首次成为少数。与之相对应，十国32位宰辅中单名与双名比例约为40%比60%，与所辅佐帝王的命名结构高度一致。这种一致性反映出南方政权下君臣往往出自相近的地域士族阶层，具有共同的文化背景与命名传统。由此可推测，当时南方民间社会的命名习俗，也应大致延续了这种单双名四六开、注重字辈的稳定格局。

（南方割据政权：十国帝王列表，其中南汉的建立者刘岩依《周易》“飞龙在天”的爻辞，造“䶮（龑）”（yǎn）字，改名刘䶮，彰显自己唯我独尊的帝王权威。另一位在登基后为自己造字取名的是武则天，她取本名“照”之谐音，造“曌”字，取义“日月当空”。”

五代十国时期，中原五代52年间共举行47次科举考试；十国里仅南唐有明确科举取士记录。根据《登科纪考》《十国春秋》等记载，五代十国时期科举产生的可考状元36位，其中南北政权各有18人。根据名单分析，单名占比高达77.8%（五代83.3%，十国72.2%），比中原五代宰辅群体的单名占比还高出10%强。这一趋同表明，通过科举晋升的新兴精英阶层，不再拘泥于地域隔阂，与北方五代宰辅群体一样，共同选择以单名为文化标识。它不仅体现了科举制度对整合时代精神的深刻影响，也为中国后期历史中“文化中国”的凝聚奠定了早期实践。

（五代十国时期可考36位状元名单）

综上可见，五代十国的命名现象远非偶然的语言偏好，而是在阶层流动加速、南北文化分野的背景下所形成的结构性社会现象。正是这种多元并存的命名实践，共同构成了窥探该时期社会结构与文化认同的宝贵样本。

五代中原王朝53年间更迭五朝经14帝，是中国历史上皇权迭代最频繁、充满血腥色彩的时期。行伍出身的赵匡胤曾辅佐后周太祖郭威稳定政权，9年后又以禁军统帅之身发动陈桥兵变，迫使7岁的后周恭帝禅位，建立宋朝。深谙权力更迭之险的宋太祖，开国后推行了3项奠定国本的制度：优遇前朝宗室、施行文官治国、为皇族3支（太祖己支、太宗、魏王）分别预设十四字辈分序列，以期打破乱世循环，实现赵宋长治久安。

（公元960年，后周将领赵匡胤于陈桥驿（今河南封丘）被部下以黄袍加身，拥立为帝。兵变后赵匡胤率军回师开封，迫使后周恭帝禅位，建立宋朝。这场几乎不流血的政变，终结了五代频繁兵变的局面，开创了宋朝三百余年的基业。）

若从单名发展史的角度推演，假使赵匡胤能按部就班立储传位，他或许将成为延续1500年的帝王单名传统的终结者。

然历史不容假设。太祖猝然驾崩，皇位以“兄终弟及”方式传于太宗赵光义。太宗继位后立即改弦更张，重启“登基改单名”古制以昭示正统：其原名匡义，为避兄讳先改光义，登基后再改为单名“炅”。太宗一脉传承8代后，因南宋高宗赵构失独，皇位复归太祖一系至南宋灭亡。

（公元976年10月，赵匡胤病重，召弟弟赵光义入宫议事，屏退左右。席间有人遥见烛影下赵光义起身避让，又闻赵匡胤手持玉斧戳地说“好为之”；次日赵匡胤驾崩，赵光义继位（即宋太宗），因过程蹊跷，后世疑其弑兄夺位，真相至今无定论。）

纵观两宋18位帝王，除太祖赵匡胤外，其余均为单名；据可考史料，宋朝皇室有98位皇子，其中仅太祖、太宗时期的13位皇子（含太祖4子、太宗9子）遵循字辈使用双名。自第3代起，后续85位皇子出生即取单名，省却了“登基改名”之累。赵宋98位皇子中，单名者占比高达86.7%，较唐朝皇子单名占比高出11个百分点，与隋朝皇室成员单名占比基本持平——这一数据背后，尽显千年皇室单名正统观念坚韧难改。

（宋朝18位皇帝98位皇子名单，显示第三代以下皇子皆单名，但每代皆共用偏旁。这种兄弟以共用偏旁作为辈分标志的做法不但在宋朝备受推崇（如宰相韩琦、苏轼家族），在后世也颇为流行。）

不过，从未染指皇位的魏王赵廷美（原名匡美，因长兄赵匡胤称帝避讳改名“光美”，待二哥赵光义登基后，再避帝讳改名为“廷美”），其后代始终恪守太祖预设的十四字辈分，沿用“辈字+私名”的双名结构。赵匡胤、赵光义两支共98位皇子中，最终继承皇位者仅16人；其余未能继位的绝大多数皇子，其后裔亦普遍遵循太祖定下的辈分字派命名——这一遵循双名制度的皇族群体，规模当为98位嫡系皇子的几何倍数。

（据《宋史.宗室传》等文献整理的魏王支部分后裔，名单显示普遍严格遵循太祖预设辈分字派序）

更为关键的是，赵匡胤为皇室三支血脉预设的辈分派序，虽未能终结延续千年的帝王单名传统，但这一以皇帝名义确立的顶层命名设计，却对单名的边缘化产生了及时且深远的影响，成为推动古代命名习俗从单名主导转向双名普及的重要推手。

（宋太祖为其皇室三支分别预设14字辈分派序，并规定循环使用。按照每代间隔25岁计，循环一轮350年，超过了宋代319年实际国祚。这套辈分字派序至今仍在使用中。）

根据《宋史.宰辅表》等文献记载，宋朝宰辅集团135人，其中单名者67位，双名者68位，分别占比49.6%和50.4%。进一步考察发现，北宋时期宰辅人数73位，其中单名者39位，占比54.2%；南宋时期宰辅人数63位，单名者28位，占比44%。这种现象既体现出南北之间单名占比差异，更体现出单名逐渐退出主导的发展趋势。

（宋朝18帝135位宰辅名单）

受太祖“文官治国”理念驱动，宋代成为科举取士的鼎盛时期。在近1300年的科举史上，约有11万人进士及第，其中超过40%出自宋朝。宋代135位宰辅中，进士出身者达123人，占比高达91%，而唐代宰辅中进士比例仅为39.5%。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宰辅中的进士群体，单名者61人、双名者62人，比例近乎持平（差异仅0.1%）；聚焦科举精英的核心代表——状元群体，118位宋代状元中，单名与双名者恰好各占半数，与宰辅进士的命名比例高度吻合。

（宋朝118位状元分省名单，其中单名者和双名者各59人）

此外，据关立勋主编《宋词精品》收录的100位词人统计，94位有明确姓名记录者中，单名者46人，占比48.9%。

综合宰辅、状元、词人三类代表性文人群体的命名数据可见：单名在宋代士大夫阶层中虽仍占据半壁江山，却已丧失此前的主导地位，呈现出明确的衰减趋势。

宋代，中国千年单名传统的“最后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