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迂 回</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赧水跃落紫田岩的峡谷,在田园坊一带变得较为平缓,却也多了几道弯,有了不少回水氹,亦有一些不大的深潭。生活亦然,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命运的迂回曲折。</p><p class="ql-block"> 大儿子柳伢子和姐姐学润渐渐到了能分担家务的年纪。砍柴、打猪草、放牛,成了他们放学后和假期的固定营生。这些活计虽然辛苦,却也让他们早早体会到了生活的重量,亦培养锻炼了他们强健的体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〇年冬月,天气过早地寒冷,刚立冬,和尚岭的茅草杆上就结上了冰。这年崇义五十岁,紫燕记挂着哥哥的生日,却不敢耽误队上的工夫。头天晚上与代爵磨了锅豆腐,生日当天安排学润和柳伢子放学后,从学校后山翻过和尚岭送去。</p><p class="ql-block"> 姐弟俩用一根竹棍抬着腰子型的竹筛,上界时柳伢子走前头,学润走后面。山路崎岖,寒风刺骨,两人的小脸冻得通红。翻过界顶换位置,在转一道陡峭的弯坡时,走在后面的柳伢子踏上了冰石,脚下一滑,坐倒在地,竹筛也跟着摔下。豆腐摔烂了一半,好在出门时紫燕用白纱布将豆腐紧紧包裹在竹筛里,虽烂却未散落在地。</p><p class="ql-block"> 学润见状,数落弟弟:"你也太不中用了。我一个人提着下山吧。"走不多远,她也滑倒了。这一下,包裹的布散了,剩下的一半豆腐也摔了出来,碎得不成形状。 看着碎得不成形的豆腐,姐弟俩面面相觑,眼里都噙着泪水。</p><p class="ql-block"> 崇义早在村口候着,见到学润和柳伢子时,满脸灿烂:"俩个大汉来了。妈妈呢?"</p><p class="ql-block"> "妈妈没空,要挣工分。妈妈打发我俩个来看你,给你贺生。我们提个锅豆腐,结果摔的稀烂。"学润说着低下了头。</p><p class="ql-block"> 崇义这才注意到,俩姐弟身上沾有不少泥土,关怀地问道:"摔伤没有?"见无大碍,让俩姐弟到圳边洗了洗,赶紧回屋,燃起了牛草火。火光映照下,崇义看着两个冻得发抖的外甥,心里既温暖又酸楚,拍了拍柳伢子的肩头,传达了安慰。</p> <p class="ql-block"> 每逢星期天或是寒暑假,天蒙蒙亮,柳伢子便要别上柴刀、扛上扦担上山。出门前,陈肖氏总会从灶膛里掏出两个煨熟的红薯或是芋头,用手帕仔细包好,塞进儿子的怀里。"上下山要小心些,柴莫剁的太多了,担不动。看着日头,莫等天黑了还到不了屋。"她一遍遍地叮嘱,声音轻柔,却像刻在柳伢子心上。</p><p class="ql-block"> 有时,山里的活计耽搁了,日头西斜,还不见儿子归来。陈肖氏便会解下围裙,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快步走到村后的山坡,沿着山路往上迎。看到儿子瘦小的身影压着沉甸甸的柴担,踉跄着下山,她会赶紧上前,接过扦担,自己担上一程,嘴里轻轻嗔怪:"讲了少剁些,就是不听话,看这天色!"话是责备,眼里却全是心疼。</p> <p class="ql-block"> 约莫是一九六八年初冬,柳伢子上小学四年级,星期天与族叔代金、堂兄善楚等人结伴,上白山子砍栗柴,意外就这样出现了。在寻找栗柴的过程中,"卟"的一声,柳伢子的左小腿踏上了猎人套野猪的大铁夹子,顿时动弹不得。铁夹子上的尖齿深深嵌入肉骨,鲜血顿时染红了裤腿。后经一起上山的大人们全力撬开,才将左小腿取出。</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陈肖氏闻信从油菜工地匆匆赶回,见儿子小腿严重受伤,吓得脸色铁青,嘴里却怨着:"好你个臭小子,这么不小心!天天给你讲,小心些,小心些,你却记不住。这下可何得了呀……" 两串泪珠滴在柳伢子的手背上。紫燕看完伤口后,急忙提了两升米,找到本村的草药师,化水止痛,寻草敖药。</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二年八月,稻田地里的双抢接近尾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透了正在田里插秧的柳伢子。当晚,他便发起了高烧,几日不退,脸色蜡黄,眼珠都泛着不正常的黄。陈肖氏用了所有知道的土办法——刮痧、拔罐、用鸡蛋揉搓,却毫无起色。看着儿子接近昏迷,她那张因常年劳累而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恐慌。"不行,得去卫生院!"她不再犹豫,用尽力气将比自己还高的儿子背到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夜色,奔向公社卫生院。</p><p class="ql-block"> "是钩端螺旋体病,引发了急性黄疸肝炎。" 杨医生检查后,语气凝重,"这两种都是要命的急性病。幸亏送得及时,再晚点,麻烦就大了。"听到杨医生的话,陈肖氏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瘫软在地,苍白的脸上这才慢慢恢复了一丝血色。她守在病床前,几天几夜没合眼,直到柳伢子脱离危险。</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四年双抢季,队长给柳伢子姐弟下了任务,要他们“放卫星”——每人每日插秧一亩以上。接到任务,紫燕默默邀来三名女劳力,连夜为他们备好秧苗。天蒙蒙亮,姐弟俩便在那块三亩大的“五十把”田里弯下了腰。 约半小时后,只听学润对着自己的腿肚子"叭"的一巴掌,柳伢子以为姐姐在拍打蚊子;稍倾,蚂蟥趁机也攀上柳伢子的小腿。学润见状,对着他的腿肚子也是猛拍一巴掌,蚂蟥应声滚落入水。</p> <p class="ql-block"> 正午的日头把水田煮成滚粥,紫燕挑了担秧苗送到田头,同时带来了午饭,对着稻田里的姐弟喊了一声:"你们上来吃午饭,吃了午饭歇一会吧。" 眼里透出满满的心疼和慈爱,而她自己的肩头被扁担压出的深紫红痕清晰可见。吃罢午饭,柳伢子将斗笠盖在脸上、腰底下垫了块扁平的石头躺在田埂上,不一会便打起鼾来,姐姐见状赶紧唤醒他,说道:"三亩田才插了一半,赶紧下田插秧,不然今天插不完呢。"</p><p class="ql-block"> 蛙声蜂鸣时,最后一束秧苗找到了归宿,柳伢子迈上田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希望一天的劳累随晚风散去。回家的路上紫燕和几名妇女轻轻哼起苗乡山歌,沙哑的嗓音、低沉的调子,在星空下织成一张温柔的网,轻轻兜住了疲惫的柳伢子和姐姐 。</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五年冬天,公社组织在大界头造林。天寒地冻,雨夹雪下个不停。柳伢子脚上一双破旧的平底胶鞋早已湿透,双脚冻得麻木,尤其是那受过伤的左脚,针扎似的疼。陈肖氏知道后,在山坡背风处寻了个地方,央人生起一小堆篝火。她拉着儿子坐下,然后,做了一件让柳伢子终生难忘的事——她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的棉袄,将儿子那双冰疙瘩似的脚,紧紧捂在了自己温暖的怀里。那一刻,从脚底传来的,不仅是母亲滚烫的体温,更是足以融化一切严寒的炽热母爱。</p> <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六年,柳伢子成为正式生产队二级劳动力。双抢季节,他带一个生产小组、一台打谷机。脚踏打谷机全靠脚力,十八岁的柳伢子左小腿有旧伤,脚力根本不够,脚踏一阵便眼冒金星,每当看到儿子腿脚无力时,紫燕便主动接上。双抢完成后,柳伢子左小腿的旧伤处,居然流出了浓水来。经X光检查——是硬化性骨髓炎。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家里根本拿不出钱去医院治疗。紫燕只能量了一升米,提了一斤猪肉,再次找到小里江的杨姓水师,用草药敷治。这份伤痛,成了柳伢子身上一辈子的回窝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