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寄相思

邹勋

　　南国的春信，总藏在红豆枝桠间。那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诘问，恰似穿越千年的呢喃，轻轻叩响心门。案头立着一方长卡，是我当年亲手将红豆一颗一颗镶嵌而成，四边缀着风干的翠绿叶片，缠缠绵绵的纹路如剪不断的牵挂，静静倚在时光里。叶脉间仿佛还凝着南国的晨露，触之微凉，恍惚间竟像是他离开那日，我指尖沾到的山间雾气——清冽，又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怅然。长卡背面，我曾用细针刻下“相思”二字，笔锋浅浅，如今却被岁月磨得温润，像藏了无数遍未曾说出口的惦念。

孤独常如骤雨袭来，猝不及防便将我淋得透湿。闭眼时，眼前竟飘起漫天红豆雨，颗颗殷红如血，坠落心间，凝练成久远的印记，像一樽沉默的雕塑，矗立在有风无风的晨昏。风过窗棂，仿佛能听见豆粒轻响，是思念在岁月里低吟浅唱，混着他曾说过的那些软语，一句“等我”，便在耳畔绕了岁岁年年，挥之不去。我总习惯在雨夜摩挲长卡上的红豆，豆壳的纹路硌着指尖，竟与他当年掌心的薄茧触感重合，瞬间便湿了眼眶。

　　暮色四合时，他的身影总会从记忆深处缓缓浮现。心底滋生的愁绪，悠悠地、悠悠地在橘黄的灯影里徘徊，缠缠绕绕成指尖的温度——还记得那年山径上，他曾执我的手，掌心带着松针与草木的清香，指腹摩挲着我掌心的纹路，说南国的红豆最懂牵挂，要我待来年春深，再同他去采撷最饱满的那串。如今这温度只剩回忆可寻，唯有案头的红豆卡，还留着几分豆壳的粗糙质感。那年匆匆相聚，又依依相离，月台上的风卷着衣角，带着秋末的凉意。他低头替我拢了拢围巾，指尖划过我的耳畔，眼底的温柔像化不开的雾。火车鸣笛的瞬间，他塞给我一小袋刚采的红豆，那是个靛蓝色土布小袋，袋口用棉线绣着半朵红豆花，针脚略显笨拙，却是他亲手缝的，布面还带着他身上的皂角香。“见豆如见我，别让思念凉了”，他的声音被风揉碎，混着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成了刻在心底的回响。无尽的铁轨伸向远方，载走了他的身影，只留下我站在原地，攥着那袋温热的红豆，指腹反复摩挲着袋口的绣花，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追问在风中飘荡：南国的红豆，是否依旧那般殷红如血？

犹记那次在山中采回的红豆，我在灯下细细挑选，指尖抚过粗糙的豆壳，每一颗都带着午后阳光的暖意。忽然鼻尖一酸，一滴清泪不慎滑落，恰好粘上最饱满的那颗，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从此，那颗红豆便浸满了相思，颗颗殷红晶莹，横卧在桔黄色的灯影里，晕开一片暖暖的、红红的光斑，将长夜染得温柔又怅惘。我把那袋他送的红豆藏在樟木箱里，与他留下的旧围巾放在一起，每逢想念便取出来，寒冬时焐在掌心，指尖摩挲着圆润的豆粒，仿佛还能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我对着红豆轻声呢喃，说巷口的槐树又发了新芽，说冬夜的粥煮得稠了些，说我还留着他缝补过的旧衬衫，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琐碎，像他从未离开般，盼着这跨越山海的思念能被风捎去，落在他途经的路口

　　红豆是遥遥的印记，心在一年又一年中长出翅膀，南来北往于天地之间。去年深秋，我循着他的足迹去往南国，在椰林的风里寻觅他的踪迹。风中的吟唱都是他曾哼过的歌谣，椰叶摩挲的声响，恰似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轻轻回响。路边的红豆树挂满了殷红的果实，阳光透过枝叶洒在豆荚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我踮脚摘下一颗，和他送我的那颗比对，纹路竟分毫不差，只是这颗少了泪渍的痕迹，却多了几分山野的鲜活。我也曾托南归的雁捎去问候，将一颗红豆系在雁足，缠上细细的红绳，绳尾坠着一小片当年长卡上的绿叶，还附上一张极小的素笺，只写着“豆在，人念”四字，盼着它能落在他窗前，让他知道，有人在远方，守着红豆，也守着未曾凉透的念想。

那播撒在心田的红豆种粒，在漫长的思念中悄悄发芽。弯弯的藤蔓攀着时光生长，绕着窗棂，缠着重逢的期许，又结出一串串鲜红的果实。每一颗都盛满了牵挂，每一粒都映着他的眉眼——笑起来时眼角浅浅的细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低头系鞋带时专注的神情，还有看我时，眼底藏不住的、像星光般细碎的温柔。藤蔓越爬越长，相思也越积越浓，漫过了岁月的河，漫过了山海的阻隔，在每个辗转的夜里，轻轻叩击着心门。我常对着藤蔓发呆，想它若能攀到南国，是否能替我摸一摸他鬓边的发，看一看他是否还穿着当年那件靛蓝布衫。

　　长相思，相思长。这缠绕心头的情愫，早已越过山海，飞向天涯。我总盼着，某日春风又至，南国的红豆枝桠再发新绿，他会循着红豆的香气归来。或许是某个飘着细雨的清晨，门环轻响，我推开门，便看见他站在晨光里，肩头沾着细碎的雨珠，手里提着一小篮刚采的红豆，竹篮边缘缠着新鲜的绿藤，篮沿竟也绣着半朵红豆花，与当年那只土布小袋恰好凑成完整一朵。他笑容依旧，眼底的温柔未减分毫，湿发贴在额前，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依旧温暖：“我回来了，带着你等的红豆。你看，这篮里最饱满的那颗，我替你留了好些年，就像我等你一样。”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一模一样的靛蓝小袋，里面装着一颗泛着温润光泽的红豆，“这些年我走了许多地方，每年春深都去采红豆，挑最圆最红的存着，如今攒了满满一匣子。”他指尖捏起那颗红豆，“这颗是第一年采的，被我摩挲了无数遍，就像惦记你一样，从未停过。当年送你的那袋，该被你摸得光滑了吧？这颗今年刚采的，咱们一起镶进长卡里，补上这些年的空白。”

我引他到案前，取出那方旧长卡，又找来细针与棉线。他坐在我身旁，指尖拈起新采的红豆，小心翼翼地嵌进长卡的空缺处，动作比当年沉稳了许多。“当年我缝袋子、刻字都笨手笨脚，”他笑着低头，鬓角的碎发垂落，“这些年练熟了，就盼着有一天，能亲手给你补上这颗相思豆。”我握着他的手，一起将棉线穿过豆壳与木卡，针脚交错间，仿佛将这些年的思念都缝进了纹路里。长卡上，旧豆的温润与新豆的鲜亮交相辉映，那颗沾过我泪水的红豆旁，新豆泛着莹润的光，像他眼底的温柔，也像重逢的暖。

他轻轻拥抱我，衣兜的红豆与篮中的果实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岁月的私语，又像相思的共鸣。雨还在下，却再也淋不透心底的温暖。往后每个春深，我们都会一起去采红豆，将新的相思嵌进长卡，让岁岁年年的牵挂，都凝结在这颗颗殷红里。有红豆相伴，有他相依，再也不会有别离的寒凉，唯有长相守的温柔，漫过往后所有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