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情人

晓路6025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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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又梦见小青了。

梦里还是那座浸在槐花香里的城市，1978年的春天，太阳把百货大楼前的水泥路晒得暖烘烘的，他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军装，站在百货大楼门口，一眼就看见了小青。她穿着碎花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正踮着脚看橱窗里的缝纫机，眼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幅画似的。

那年老王二十岁，是驻城部队里的一名普通士兵。部队管得严，平时难得有机会进城，那天是因为帮炊事班采买，才有了半天的空闲。他本想直奔粮店，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百货大楼门口，挪不开半分。直到小青转过身，撞见他直勾勾的目光，脸颊腾地红了，像熟透的樱桃，他才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心跳得像打鼓。

“同志，你知道哪里有卖搪瓷缸的吗？”小青的声音软软的，像春风拂过柳梢。

老王猛地抬头，喉咙有些发紧：“知、知道，往前走，第三个铺子就是。”

“谢谢。”小青冲他笑了笑，转身往前走。那两条长辫子在身后晃啊晃，晃得老王心里也跟着漾起了涟漪。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一路走，一路想找些话来说，可嘴巴像被粘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到了搪瓷缸铺子门口，小青回过头，看见他还跟着，又笑了：“你也买搪瓷缸？”

老王这才回过神，慌忙点头：“是、是啊，我们班长让买的，要带红五星的。”

那天，他们一起挑了搪瓷缸，小青挑了个印着梅花的，老王挑了个带红五星的。从铺子里出来，太阳已经到中午时分了，老王要回部队，小青要回家，他们在路口告别。

“我叫小青，在纺织厂上班。”小青说。

“我叫王卫国，在驻城部队。”老王说。

“以后进城，还能遇见你吗？”小青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

老王用力点头：“能！下次我提前告诉你，我……我请你看电影。”

小青笑着答应了，挥挥手，转身走进了巷子里，长辫子在身后晃了晃，渐渐看不见了。老王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心里像揣了个暖乎乎的小太阳，连脚步都变得轻快起来。

从那以后，老王就像着了魔似的，盼着每次进城采买的机会。他们果然又见面了，老王请小青看了电影《地道战》，电影院里人多，小青不小心踩了别人的脚，吓得往老王身边靠了靠，老王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心里甜丝丝的。电影散场后，他们沿着护城河走，月亮挂在天上，映下清辉，把他们的影子照得很长。老王说部队里的事，说训练有多苦，说战友有多亲；小青说纺织厂的事，说织布机有多吵，说工友们有多热情。他们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夜深了，老王才依依不舍地送小青回家。

一来二去，他们就好上了。老王会把部队里发的苹果省下来，带给小青；小青会把自己织的手帕，绣上小小的梅花，送给老王。他们最喜欢去护城河边上的槐树林，春天，槐花盛开，雪白一片，香气扑鼻，他们坐在槐树下，靠着树干，说悄悄话。老王会偷偷牵小青的手，小青的手软软的，暖暖的，老王的心也跟着化了。他对小青说：“等我退伍了，就娶你，我们好好过日子。”小青靠在他肩膀上，点点头，眼睛里闪着泪光：“我等你，不管等多久，我都等你。”

那时候的日子，像蜜一样甜，老王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开始盼着退伍，盼着能和小青组建一个小家，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可他没想到，幸福会来得那么短暂，又走得那么仓促。

那天，部队突然宣布了退伍名单，老王的名字赫然在列。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老王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离开部队，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小青。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和小青商量未来的事，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

老王疯了似的跑到纺织厂，可小青不在，工友说她家里有事，请假回家了。老王又跑到小青家，可门锁着，邻居说她回乡下探亲了，要过几天才回来。老王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他只有半天的时间了，半天后，他就要跟着退伍的队伍，离开这座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城市。

他在小青家门口守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落山，也没等到小青回来。最后，他把一个装着苹果和绣着梅花的手帕的布包，放在了小青家门口，又在墙上用石头刻下：“小青，我走了，等我回来娶你。——王卫国”。写完，他对着门锁看了很久，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坐在离开城市的汽车上，老王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街景，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他不知道小青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她看到布包和字迹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她。汽车一路颠簸，把他从繁华的城市，带回了偏远的大山里。

老王的家在大山深处，一个叫王家湾的小村子。村子里不通公路，没有电灯，日子过得很清苦。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见他回来了，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儿子终于回来了，难过的是儿子在部队没混出什么名堂，还耽误了婚事。

回到村里，老王成了种地的农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扛着锄头下地，牵着牛上山。大山里的日子单调而辛苦，他常常会坐在田埂上，望着远方，想起城市里的槐花香，想起小青软软的声音和红红的脸颊。他不知道小青怎么样了，有没有看到他留下的东西，有没有在等他。他想写信给小青，可他不知道小青的地址，纺织厂的地址他记不清了，小青家的巷子名他也忘了，他只能把思念埋在心里，日复一日。

父母开始给他张罗对象，村里的姑娘不少，可老王一个也看不上。他心里装着小青，装着那个城市里的梦，怎么也容不下别人。父母劝他，骂他，说他不切实际，说小青是城里姑娘，怎么会愿意来这大山里受苦，说他们俩根本就不可能。老王不说话，可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就这样过了三年，老王已经二十五岁了，在村里，算是大龄青年了。父母急得团团转，托媒人给他介绍了邻村的姑娘秀莲。秀莲人很实在，长得不算漂亮，但很能干，会洗衣做饭，会下地干活。媒人带着秀莲来家里，老王低着头，不说话。父母在一旁不停地絮叨，说秀莲是个好姑娘，说他们俩很般配。

那天晚上，老王又梦见了小青，梦见他们在槐树林里牵手，梦见小青说等他。可醒来后，身边只有漆黑的夜和冰冷的枕头。他知道，他和小青之间，隔着万水千山，隔着城乡的差距，也许，他们真的不可能了。他不能再让父母为他操心，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

半年后，老王和秀莲结婚了。婚礼很简单，没有鲜花，没有鞭炮，只有亲戚朋友坐在一起吃了顿饭。新婚之夜，秀莲坐在床边，有些羞涩地看着老王。老王看着秀莲，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满满的失落和愧疚。他对不起秀莲，因为他的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安稳。秀莲是个好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老王的父母也很孝顺。老王也尽到了一个丈夫的责任，拼命地干活，想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一点。可他心里的那个角落，始终住着小青，住着那个城市里的春天。

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老王给儿子取名叫“念青”。秀莲不知道“念青”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名字很好听。只有老王知道，这个名字里，藏着他对小青深深的思念。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慢慢长大了，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老王也老了，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脸上布满了皱纹。他不再下地干活了，每天就坐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抽着旱烟，望着远方的大山。秀莲也老了，陪着他一起坐在槐树下，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

有时候，秀莲会问他：“老王，你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当兵，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啊？”

老王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笑了笑：“没有，那时候光顾着训练了，哪有时间想这些。”

他不想告诉秀莲，不想让她伤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叫小青的姑娘，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陪伴了他一辈子。

前几年，儿子念青在城里工作稳定了，想接他们去城里住。老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想去看看那座城市，看看那棵槐树下，看看有没有小青的痕迹。

坐着火车，再次来到这座城市，老王的心里百感交集。城市变了，变得他认不出来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当年的百货大楼不见了，护城河还在，可槐树林也没有了，变成了漂亮的公园。

儿子带着他们四处逛，老王的眼睛不停地张望着，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他知道，这只是奢望，几十年过去了，小青也应该老了，也许，她早就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早就把他忘了。

那天，他们路过一个菜市场，老王让儿子和秀莲先往前走，他想自己逛逛。菜市场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老王慢慢走着，突然，他停住了脚步。

不远处，一个老太太正提着菜篮子，和摊主讨价还价。她头发花白了，背也有些驼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可老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小青，是他想了一辈子的小青。

老王的心跳得像打鼓，他想走上前去，想和她说话，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告诉她，他一直都在想她。可他的脚挪了好几挪，怎么也挪不动。他看到老太太身边，有一个老头子，正笑着给她递纸巾，看到她篮子里的菜，还嗔怪地说她买多了。老太太笑着捶了老头子一下，眼神里满是温柔。

老王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涩。他知道，小青过得很好，有一个爱她的丈夫，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不能去打扰她，不能破坏她的幸福。

他默默地转过身，慢慢走出了菜市场，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回到儿子家，秀莲问他怎么了，眼睛红红的。老王摇摇头，说没事，可能是风太大，迷了眼睛。

在城里住了一个月，老王就想回村里了。他说城里太吵，住不习惯，还是村里清静。儿子拗不过他，只好把他们送回了王家湾。

又坐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老王抽着旱烟，望着远方的大山。秀莲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老王听着，偶尔点点头，心里却平静了很多。

他知道，小青是他这辈子最深的牵挂，是他心中永远的情人。虽然他们没有走到一起，虽然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但那段在槐花香里的时光，那段纯真而热烈的爱情，却永远留在了他的心里，温暖了他一辈子。

风吹过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一个久远的故事。老王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他想，这样，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