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岳阳楼记〉》

万水千山总是情·芳草原创

在泛黄的书页间，我与《岳阳楼记》重逢，仿佛穿越千年的风尘，踏上了岳阳楼头那一片苍茫的月色。庆历四年的春风，依旧在巴陵郡的天空下流转，滕子京“政通人和，百废具兴”的治绩，如一幅温润的画卷徐徐铺展。重修的岳阳楼，飞檐翘角间凝结着岁月的厚重，也承载着士人对清明世道的殷切期盼。范仲淹未亲临其地，却以笔为眼，以心为镜，将一湖烟水写得气象万千，令千年后的我，仍能听见那洞庭波涛拍打心岸的回响。

檐角的铜铃仍在风中轻响，清越如昔，而范公的笔墨早已越过千年时光，落在每一个静读此文者的心头。你看那洞庭水，涨潮时吞远山、纳云影，退潮时裸沙洲、现石脊，多像人生的起落沉浮——得意时如“春和景明”，失意时若“淫雨霏霏”，本是人间常态。可古仁人偏不随波逐流，潮起时思“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潮落时念“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将一己悲喜，浸入天下的风雨之中。滕子京重修此楼，定是深谙此道。他治巴陵有声，却不在楼中刻一字自夸，唯邀范公作记。于是这楼便成了一面明镜，照见的不是雕梁画栋的华美，而是为官者“先忧后乐”的赤诚肝胆。

暮色漫上岳阳楼的飞檐时，江风里忽然飘来几声渔歌，清越如笛，划破黄昏的静谧。檐角铁马叮咚，似在应和那悠远的吟唱。我望着楼外渐暗的天光，忽然懂得范公为何写下“宠辱偕忘”——当渔火连成星河，当江涛漫过沙岸，个人的得失荣辱，在这天地壮阔之间，真的轻如鸿毛。楼内灯火次第亮起，映着“先忧后乐”的匾额，字里行间仿佛浮现出滕子京的身影。他当年谪守巴陵，何尝不是“处江湖之远”？却将一方治得井井有条，建楼以记，非为炫耀功名，只为提醒后来者：为官一任，心当系于万民。

夜雾悄悄漫上栏杆，将远处的君山晕染成一团朦胧的剪影。楼中烛火微微摇曳，映得“先忧后乐”四字愈发沉静，如古井无波，却深藏千钧之力。一位老丈拄杖而来，凝望湖面，轻叹道：“当年滕子京修这楼，可不是为了好看。”他指着脚下的青石板，“这些石头，是一块块由百姓抬上来的；这梁木，是山民从深山砍伐运来的。他心里装着百姓，才想着建这么个地方，让后来的官儿们都看看，什么叫为民做事。”孩童的糖画快化了，黏在指尖，他却只顾望着湖面点点渔火。母亲笑着擦去他手上的糖渍，柔声道：“你看那些船上的人，夜里还在捕鱼，他们忧的是风浪，乐的是满网银鳞。咱们住岸上的，忧的是柴米油盐，乐的是家人平安。”风把渔歌吹得更远，仿佛在应和这朴素的言语。我忽然明白，“忧乐”从不是高悬的道理，它就藏在每个人的日子里——渔民忧风浪，农人忧收成，读书人忧前程，为官者忧黎庶。正是这些真实的忧与乐，织就了人间最温暖的烟火。

夜色渐深，岳阳楼的轮廓在月光下愈发沉静，宛如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默默守望洞庭千载。那“先忧后乐”的匾额，被清辉镀上一层银光，像一颗落在人间的星辰，不言不语，却照亮人心。走下石阶时，身后传来孩童的笑声，混着渔舟晚唱，随风飘向远方。忽然明白，这楼、这文、这代代相传的忧乐情怀，从不是供人仰望的丰碑，而是融进柴米油盐的灯火——是渔民收网时的期盼，是农人看云识天的牵挂，是每个普通人心中那点“为着什么”的执着念想。转身挥别，岳阳楼在夜色里轻轻颔首。或许不必时时掂量“忧”与“乐”的分量，只需在寻常日子里，守着心里那点热乎气，把眼前的路走得踏实，便也算不负这人间烟火，不负那千年一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