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日记——马老弟

宁静

<p class="ql-block">马老弟如今已经长大,脾气呢依旧不好。那年他从吉尔吉斯斯坦一路颠簸而来,四蹄踏着风尘,眼神却亮得像刀锋。我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匹马不是圈栏里养得出的性子。他不低头,也不顺从,缰绳一紧,后腿就扬起来,仿佛随时要把整个世界踹翻。可正是这份倔,让我舍不得放手。如今他鬃毛更长了,奔跑时像一道撕开夜色的光,黑背景里只剩那抹白,干净决绝,谁也抓不住。</p> <p class="ql-block">第一次飞腿踢破了车栏,我站在三米外没敢动。铁栏杆弯了半截,他鼻孔喷着白气,眼珠子都不转一下看我。那一刻我知道,这不再是能拴在院子里的牲口。他是野的,骨子里带着草原的风和雪,驯马师来了三个,走了一个,伤了一个,最后一个只留下一句话:“你养的不是马,是雷。”我笑,可心里发沉。有些东西越想靠近,就越会被推开。</p> <p class="ql-block">他是我的马。我用一辆吉普车换,那笔交易在别人眼里荒唐,在我这儿却像还了一笔宿债。吉普车能换零件、能加油、能开到报废,可马老弟不一样。他站在那儿,就是一首没写完的诗,莽撞、生硬,却有股子让人想读下去的劲儿。北京的玩家?是,我玩车玩钱、玩圈子,可只有在看他吃草、看他甩尾巴、看他在夜里突然仰头嘶鸣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不是在玩,是在活着。</p> <p class="ql-block">他来自吉尔吉斯斯坦,我呢,是个北京的玩家。这话听上去像段子,可每次有人问起,我都认真答。我不懂哈萨克语,也不认识他原来的主人,但我知道他在雪地里跑过,在边境线上被拦过,在检疫站关了七天。他来时瘦肋骨一根根凸着,可眼神没塌。我摸他脖子的时候,他抖了一下没躲。那一抖,像是终于肯信这世上还有不抽鞭子的手。</p> <p class="ql-block">以后,我飞来飞去,也只是偶尔想起他。在机场候机厅,在酒店落地窗前,在某个饭局上有人提起“自由”这个词的时候——我会突然走神,想起他冲进雨里的样子。整片草场就他一匹马在跑,头昂着,像在追什么,又像在甩掉什么。我不确定他快乐不快乐,但我知道,他从没低头吃过别人手里的草。我忙起来一两个月不回去,管家说他吃得下,睡得着,就是不下雨的时候总在围栏边站很久。我问站多久,他说:“站到天黑。”</p> <p class="ql-block">听说他参赛,我容光焕发。那是因为我并没有玩他。我不是驯马人,也不懂赛规,但我清楚,让他站上跑道,不是为了赢钱,是让他跑。让他在众目睽睽下,依然敢扬起前蹄,撕开风,冲出去。领奖台上的奖杯闪不闪光,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跑完了全程,没摔,没退,最后一段还加速了。我坐在看台角落,手心全是汗,像自己在跑。赛后有人问我投资回报率,我笑着说:“他值一场雨,值一阵风,值我不用解释为什么喜欢他。”</p> <p class="ql-block">因此在我的公司账目上,他是一种一次性支出项目。财务总监皱眉,说资产要折旧,要增值,要能算进现金流。我说,他不能。他不吃数据,不看报表,也不懂什么叫“战略性亏损”。他只知道饿了吃草,困了卧下,想跑就跑。我把这笔支出备注为“精神基建”,财务笑了,我也笑。可我知道,有些支出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让账本之外的生活,还能喘口气。</p> <p class="ql-block">不属于增值的那种统计,想来想去,不同意阉了他。有人劝过我,说留种马能收配种费,拍卖能翻几倍。我摇头。不是算不过账,是算得太明白——一旦动了刀,他就不是马老弟了。他会温顺,会听话,会乖乖站那儿让人牵来牵去,可那双眼里烧着的火,就灭了。我宁可他一辈子不生一匹小马,也要他每天醒来,还是他自己。</p> <p class="ql-block">想用他做种马配种收费,拍卖——变成交易筹码。这些话我听过太多遍,像风刮过耳朵。可每次看见他站在山坡上,尾巴一甩,把蚊虫和算计一起赶开的样子,我就觉得可笑。他是马,不是期货,不是K线图,不是PPT里的“核心资产”。他存在的意义,不是被拆解、被定价、被流转。他存在的意义,就是站在那儿,白得刺眼,野得理直气壮,让所有想算计他的人,最后都算不清。</p> <p class="ql-block">不想与马老弟讨价还价,终于变成了现金应收款。那天下着小雨,我签了字,他被牵上拖车。我没靠近,只站在远处看着。他上了车,没挣扎,也没叫,就那么静静站着,像一座会呼吸的雕像。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不是我放他走了,是他终于肯走。也许他早就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围栏。他属于风,属于野,属于那种谁也说不清、却谁都想追上的自由。账目上那笔“应收款”至今没到账,可我不急。有些账,本来就不该用钱来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