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语默然

素香

枫树种下的时刻，便烙下暮秋寂静初始的印记。这孤清之意不似春晖融融的桃红柳绿，倒似严冬漏窗的一隙寒月微芒，既冷冷映照前路，又悄然为行者肩头覆一层霜白般的静默。

立冬的昆明植物园，暖意融融，枫树却似早早知晓了自身为即将到来的寒冬寂静燃烧的命数。枝条舒展，却各自恪守疏离的距离，彼此间不似寻常树林般枝桠交叠窃窃私语。它们只是无言立着，叶片如洗过旧胭脂的云纱，层层叠叠洇染开来。这份火红不喧闹，却深蓄着一脉幽光，宛若凝固的朱砂，在清冷的天穹下悄然燃烧。阳光穿过叶片，留下凉意浓郁的金丝，温热那木色萧萧的躯干。

风过处，簌簌声起，枫林顷刻成翻涌着苍凉而绮丽的火焰之海。那声响飒飒，奇异地不类似欢呼，仿佛成千上万片鸡血玉的环珮在碰撞轻叩，又像孤高的九天玄女在低吟浅唱。风卷着片片红叶翩跹落下，铺满山野小径。人行其上，足下发出窸窣声，如无声的轻叹，这便是行者聆听的世界，纵是坠落的枯叶翻转，都能在他心上激起层层涟漪，化为对世事无常的凝神思考。此间枫语，终究只向能解静默之心者微启其门。

水潭边数株尤其寥落，有一种清冷的美。枝干疏秀叶色如火，映在深暗水色中，宛如时间遗落的一纸朱砂残笺。枝上霜叶渐染赭褐边缘，那朱红便显得愈加深邃孤绝。偶有早凋的红叶飘转下落，触碰寒潭时甚至不起什么涟漪，只是静默地浮于暗沉水面，如同一滴即将凝结的血，抑或古卷上沉默千年的朱砂印鉴。那水，冷美人一般清明冷冽，明明倒映着漫天燃烧的枫霞和清朗天光，自身却只泛着寂然的凉意，不为绚丽所动，不为光影所暖。一株枫，一池水，对影相照，看尽万般色彩，亦不过互照秋心。

园中扶荔宫翼然而立。若说植物园所主的“奇思”之地，便非此处莫属了。此建筑物玻璃映照着满园树影婆娑，光怪陆离，仿佛诉说着上林苑中植物的温室栽培史，又如为枫叶做了一个个别致的画框。游人稀少时，便恍如动漫插图，新颖时尚。静立其上，透过天光，满眼繁盛便有了时代车轮底色的衬托。风拂弧角时发出空旷幽鸣，混着叶落的碎响，桥上人与桥下枫，皆沐浴在一种疏离的清静之中。身畔纵有二三絮语，随风传入，终究也如叶落归根，沉没在枫语历史的汪洋中。

斜晖晚照，园中蓦然寂静。熔灼的光芒泼洒在枫林之上，原本孤清飘逸的火红愈发绚烂欲燃，近似于火凤泣血泪般浓艳的极致。然而那火红并非暖意融融，反倒镀染了万物一层近乎悲天悯人的澄透。枝干被勾勒出墨线似的清冷边廓，叶片上细微的虫噬裂痕，风干水渍亦纤毫毕现，越是闪耀夺目，越显出内在斑驳孤寂的本质。风过林梢，叶烧半空，像一群被缚住翅膀的火红蝴蝶，等待夜色为它们悄然盖上棉被。

日薄西山，晚光将尽。枫林深处的红亦渐渐沉凝，褪却浮华，显出深醇如血的本质，仿佛生命本身浓缩后的印记。园中的脚步声尽数归于空寂，日间喧嚣的惊叹嬉闹，最终被广阔的枫林吸尽。立于凝滞的朱霭深处，分明看见风拂红叶仍在簌簌坠落，静默无声地落向大地深处，这些沉默飘零的印记，岂不是世间行者最终的归宿？

红枫不语，人世常嚣。满园枫色如踽踽独行者的一场盛大燃烧，绚烂之极后归于清寂的烬灭，恰似披着万丈红尘斑斓的外衣，用整个生命书写那份无人解读的孤本和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