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师公葬礼

李巧艺

　　时间倒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季，儒林镇的大街小巷落满了黄色的树叶。

一天上午，我提着卖好的菜正准备回家，表弟的摩托车突然停在我前面说，陈家团的洛大舅昨晚过了……

洛大舅已80多岁高龄，生前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师公。

我们城步农村有一种特殊职业，叫“师公”。但凡哪家有老人去世，大多兴起“渡亡道场”，要做“道场”必定要请师公。

一般等灵堂布置好后，“师公”们身着五颜六色奇怪的长袍，手持符箓，口念永远也听不懂的咒语，伴着请神舞蹈，如“踏八卦”，“转道遥”， 同时也消除家属因亲人亡故带来的心理阴影。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和大弟封了人情，买了一饼炮竹，骑着摩托车奔向陈家团。

出了县城儒林镇，走了一个时辰，便转入一条尘土飞扬的乡村小路。

来到山脚下抬头远眺，就望见半山腰云雾缭绕，古木参天处若隐若现露出几檐青瓦，颇有几分神秘感——那就是陈家团。

　　上了一阵坡，我们正准备把摩托车停在一棵落叶纷飞的古枫木树下时，忽闻清脆的招呼声：

“巧艺，你也来卦（了）！”循声望去，原来是洛大舅嫁出去的三个侄女，正结伴奔丧而来。

大家久别重逢，一路上像麻雀打烂一窝蛋似的叽叽呱呱讲个不停……

还未进团，就听见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响，混着锣鼓与管弦的旋律，在山谷间回荡。

沿着石板路，一会儿就来了洛大舅的庭院。方才还在闲话家常的三姊妹，一瞥见院中的灵幡，突然就歇斯底里地哭喊，眼泪婆娑地数长数短起来：

“我的个……遭孽的伯衙……，怎么这么快……就走卦……，冒享过一天福，我们连看……都来不及看一眼……就这么匆匆走卦……”

大弟弟连忙把炮竹点燃扔进门外的大铁桶里，任凭它在里面狂轰滥炸。

这时锣鼓声和管弦乐声齐声响起来，我们踏着鼓点和音乐的节奏走向灵堂。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低头跪在两旁的稻草把上。我和大弟向灵堂行三鞠躬礼后，就坐到一旁喝茶，吃瓜子去了。

她们三姊妹仍扑在棺材上撕心裂肺，扯着长声边哭边诉，边诉边拍打棺材。人们都挤来围观，扶的扶，劝的劝。可她们越哭越伤心，脸上挂满了眼泪，鼻子下流着两条长长的鼻涕也顾不上揩一下。这时洛大舅的两个女儿陈招娣和陈来娣，也来陪着她们扑在棺材上一起哭。陈招娣由于太投入，突然情绪失控，晕倒在地。大家慌了神，慌忙掐人中，然后七手八脚把她抬进房里。哭声只好暂停。待她缓过神来，哭声又起，几个大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们从棺材上拉开。围观的人叹道：

“女多也好，家有几个女，办起丧事来多风光，棺材都被拍烂”。

这时，吊唁的人纷至沓来。炮竹声和锣鼓声，加上“梆梆梆……”的木鱼声和道士口中永远也听不懂的唱词声，混杂在一起热闹非凡。

吃中餐了。先喝油茶，喝完油茶，马上摆桌子和碗筷吃饭。八个人一桌，坐满了五十多桌。城步农村有个风俗：谁家老了老人，就等于是倒了甑饭，全村倒家来吃。

庭院中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酒肉飘香。看着这热闹场面，我终于理解了人们为什么把老人寿终正寝，操办丧事称为“白喜事”。

　　喧闹中，有人低声说：

“ 洛大舅是个师公，丧事要按老规矩办，和普通人不同。”

怎么个不同呢？我怀着好奇心拭目以待。

“快看，开始了。”表妹推我一下说。

只见堂屋里点了几柱檀香，檀香周围燃烧着松柏树枝，袅袅青烟中混着松柏枝燃烧的馨香，弥漫了整个庭院，更显得神秘莫测。

这时，从屋檐的梁上垂下两条长长的白布，中间间歇捆着木棒，搭成一架悬空的“天梯”。只见一个身材单薄的师公戴着脸谱，长着满脸的长长的白胡须，拄着拐杖闪亮登场，并在青烟缭绕中敏捷地爬上了“天梯”。瓦背上早已揭开了一个脸盆大的洞，上面有个师公接应。

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在棚子里做饭菜的师傅，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注目观望。

“白胡子老头”爬上去后，在瓦背上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用拐杖像孙悟空耍金箍棒似的做着各种动作，口中念念有词。

他的每一个神态动作，都紧紧地揪住每位观众的心，大家都暗暗地为他捏了一把汗。瓦背这么高，随时都有可能摔下来。然而，他却泰然自若地站在上面做着各种搞笑动作，而且精湛的演技无不叫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

表演完毕，他顺着白布条索下来，摘下脸谱——竟是个年轻后生，他朝大家咧嘴一笑，满堂皆惊。

这就是城步这个少数民族地区著名的傩戏——开天门。

意在引死者升上极乐世界逍遥，为后人祈福。

“开天门”的节目刚落下帷幕，我们的目光也顺着师公转向下面。

　　堂屋里棺材的右前方并排摆着两把太师椅，太师椅上正襟危坐着两位穿着长袍的耄耋之年的长者。靠棺材的那位长者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眼睛也不睁开，好像在睡觉。我再定睛一看，脸色蜡黄的，毫无血色。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是蜡黄的，毫无血色。两只脚各踩在一只倒扣的碗底上。我扭头向后面的大婶说：“这是用什么做的假人吧？”大婶答：“这就是洛大舅，旁边做事都是他的弟子……”徒弟们的胆子也忒大了。我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犹如电击一般迅速掠过全身。

我不敢看，尽量把视线移开，但我又忍不住不看，视线不由自主地往死者身上移。这时我不由地想起了一个故事：传说中有只猴子，偶尔翻开一块石头，被石头下的毒蛇一下子吓昏了。以后它每次经过那块石头，都忍不住要去翻，而每翻一次，都要吓昏一次。其实它完全可以不翻，可是它做不到。我同那只笨猴如出一辙。

大婶又对我说：“等一阵子，每个徒弟还要和他过法，也就是和他对舌子。”

别小看师公这个职业，也不是人人当得了的。“欲做师公，必先拜师”，徒弟要在师父的指教下熟悉背诵经文，画符念咒，吹拉弹唱等基本功，并要随同师傅见习数年才能出师，一般要三年左右。

过了一会儿。果然，徒弟们排成一队，恭恭敬敬地依次走到死者面前。先鞠一个躬，然后嘴对着死者的嘴，把死者的舌头从嘴里吸出来舔一下，再鞠一个躬才离开。

这样依次轮下去……

从陈家团回来，刚好碰上爱好摄影的小弟出差回来，听我讲起这场触目惊心的丧事，遗憾地说：

“这样千载难逢的场景，若是把它拍下来，说不定会获世界金奖的……”

2014年发表于《苗岭文艺》

2025年11月12日修改

音乐：孟姜女哭长城

作者简介：李巧艺 湖南城步人，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城步作协理事，作品散见于《苗岭文艺》《新花》《小学生作文辅导》《文萃报》《今日作家报》《邵阳日报》《赣雩文艺》《当代文艺》《湘楚山地文学》《邵阳知青》《苗乡城步》《美篇》等报刊杂志及网络平台，作品曾获全国散文大赛三等奖，作品深受读者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