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蟠龙山寻龙记》

李晓豫

<p class="ql-block">  蟠龙山的身形,是随着车轮在吕梁山南麓的山脊间盘旋,逐渐才看清晰的。当黄土高原的沟沟壑壑,如老人手背的青筋般在眼前展开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做"会呼吸的土地"。同行的老任伸出黝黑的手指指向远处:"瞅见那条龙了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群山起伏处果真卧着一条青灰色的巨龙,龙身蜿蜒,龙尾轻卷流云,仿佛随时都会腾空而起。</p> <p class="ql-block">  守山人老任已是第三代移民了,乡音早已入乡随俗,带着地道的大宁腔调:“早些年,刚到大宁不住这哒”。他坐在石头上,慢悠悠地讲起那个南边来的风水先生,说这山势是“蟠龙得水”的格局,他们搬到这果然风调雨顺。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想起百里之外陶寺遗址出土的蟠龙陶盘,让这条龙脉的传说一下子追溯到了四千多年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时,老任又说起一桩鲜为人知的事:大宁太仙河一带,竟藏着近万年前的“土坝湖”,号称是淤地坝鼻祖!原来是中国地质调查局西安中心的专家们,来山里考察后发现的,经碳十四测定,这个由黄土崩塌堵谷形成的堰塞湖,距今已有2700至8200年。这里陡峭的黄土边坡,在强降雨的触发下轰然坍塌,滑坡体不偏不倚地横亘在河谷之中,就这样造就了一片水域。遥想当年,这里气候湿热,正是鳄鱼生长的好地方。这些鲜有天敌的庞然大物在此大量繁衍,既让人害怕,又令人敬畏,或许就是"蟠龙"最初的原型。原来,蟠龙山的传说,不仅流淌在民间的口耳相传里,也镌刻在大地的地质年轮中。</p> <p class="ql-block">  山道旁的石碑沾着晨露,像刚刚哭过的眼睛。我们踩着湿滑的青苔靠近,指尖抚过碑文,触到一段鲜活的迁徙史。河南南乐人宋士勤,六十多年前随着逃荒的人流西行,在这龙窝里扎下根来。碑文记载着他修路引水的功绩,更铭记着那个暖心的细节:在困苦岁月里,宋老夫妇先后照护了二十多个亲戚的孩子,如今这些孩子中走出了十六个大学生。"宋爷走的时候,送葬的队伍从山顶排到山脚。"老任用衣袖轻轻擦拭碑文,动作轻柔得像在整理老人的衣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或许解释了宋爷当年为何执意把村小建在龙脊正中。如今校舍只剩断壁残垣,窗洞如岁月的眼睛,望着山顶上新长的侧柏。放羊的孩子说,月圆时把耳朵贴上去,能听见琅琅书声。而当年宋爷敲响的上课钟声,或许真的还在某片云彩间震动,与远古的龙吟遥相呼应。</p> <p class="ql-block">  蟠龙山的森林在清晨的雾气中苏醒,侧柏间缠绕的雾气,仿佛低语着梵音般的悠扬。油松的松针挂着露珠,一束一束像窜着珍珠的凤冠,风过时,珍珠又瞬间散落到草丛间。“唔,唔”的风声从远到近,掠过山头掀起海啸般的音响。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任钻到树下,弯腰抓起一把土:"什么百分比,都是哄机器的。你看——“腐叶三四层,虫蚁七八个,这才是真山”。他教我们辨认狍子的蹄印:"这东西机灵得很,见人先跺三下前蹄,像在作揖。"又指着一处被拱开的鸡头参窝:“狗日的山猪,夜里吃加班饭了”。</p> <p class="ql-block">  最珍贵的是褐马鸡,这先秦时期就被绣在武将冠冕上的神鸟,如今仍在龙脉深处保持着宫廷步态。摄友老李经常来拍褐马鸡,他调出相机里的影像:晨光中,十余只褐马鸡在溪边梳洗玩耍,每步都像用喙丈量土地。它们踏过的青石板,留着深浅不一的爪痕,老任说那是"鸡在给山神磕头,递折子(打报告)哩"。</p> <p class="ql-block">  子夜时分的“山语”更显神秘。留宿在山顶林场的夜晚,我们听见整片森林发出类似磬钟的共鸣。老任淡定地往炉膛添着柴火:"别怕,是白皮松脱下的皮筒子,风吹就有响声,山里人管它叫'龙打鼾'。"第二天,果然在松林里看到一片卷曲的树皮筒,轻轻一吹,真能奏出埙曲般的音调,仿佛远古龙吟的回响。</p> <p class="ql-block">  刘家庄的连理楸,在落日余晖中,摇曳着恩爱的身影。两棵千年古树如老来伴儿般相守,树干中空得能站进三人,树皮皲裂如龟甲,却在梢头举着满树紫花。树根在地表交缠成青筋暴起的臂膀,最细的根须也像握了百年的手指。守树的老汉抖着旱烟袋,讲述南北朝时那对为避恶龙逃到此地的夫妻。"后来夫妻,就化作这两棵楸树。"我问恶龙的去向,他眨眨眼:“不就是蟠龙山么?龙本是恶的,受人香火久了,就成了瑞兽”。这倒让我怔住了。原来自然的狂暴与温顺,只在人的一念之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两株相守千年的古树下,我见证了一场与天地对话的仪式。晨光还未爬上蟠龙山脊,古楸树的枝叶已在氤氲水汽中低语,它们像一对沉默的祖先,将根须深深扎进时间的褶皱里。灶火在树下燃起,映着村民们虔诚的面庞。肥猪的嘶叫划破黎明的寂静——这不是寻常的宰杀,而是一场与神灵的盟约。滚水升腾的白雾里,古老的仪式正缓缓苏醒。</p> <p class="ql-block">  献祭的公猪在大锅沸水中翻滚,连理古树散发着檀香与世俗交织的气息。祭祀完毕,村长开始分肉。手起刀落,公平至极——这份神恩必须让每一户都沾溉。最年长的刘爷爷颤巍巍接过用马莲草串好的祭肉,眼神澄明如孩童。他说,他爷爷的爷爷,也是在这树下这样接过祭肉的。这一刻,你突然明白:分的不是肉,是千百年来不曾断流的牵挂;祭的不是树,是让一个村庄延续血脉的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端午的祭祀远不止于此。古楸树下,老婆婆们提着荆筐,里面装着香烛、黄裱和酒水。她们把红布条系上树枝时,总要念叨些"保佑孙儿考上大学""盼着媳妇生个双生"的私语。有个穿校服的女孩偷偷挂上许愿牌,上面写着“想带奶奶去看海”。县文化馆的人说这仪式刚申遗成功,但看那些粗糙的手掌合十时,分明延续着比千年更古早的虔诚。忽然想起《诗经》里的“蔽芾甘棠”,原来从西周时起,中国人就懂得在树影里安置信仰。千年楸树依旧沉默,只在风过时,抖落一片婆娑的树影,像在回应人间的烟火。</p> <p class="ql-block">  下山时遇到写生的学生,男孩把蟠龙山画成青绿山水,老师却指着远山说:"你看那梯田的曲线,多像龙的鳞片?"果然,那些被宋爷们开垦的田垄沿着山势旋转铺展,春绿秋黄,恰似巨龙随季节换鳞。这种"坡地梯田"的平地法藏着先人的智慧——地楞高崖底低,外高内低,能在暴雨时蓄水保墒,形成降雨微型缓冲带,让水土流失减少七成。人类在龙脊上耕作生息,龙脉因人的体温而苏醒。这种相生相守,或许就是《考工记》里说的“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任送我们到山口,忽然指着西天说:"明早要下雨。"见我们疑惑,他解释:"龙尾扫云,不出三日雨淋淋。"那云果然像被无形之力搅动着,缓缓卷成螺旋。这些观察与气象卫星数据对照,吻合率竟高达八成。</p> <p class="ql-block">  归途上,我一直在回想这些画面。从万年前的黄土坍塌造就龙形地势,到先民将鳄鱼奉为蟠龙;从长辈们在此开荒办学,到今日村民在古树下祈福许愿——或许根本没有什么驯服自然的神话,只有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相互妥协、相互成就。就像宋士勤的碑文会风化,连理楸的枝叶会枯荣,但黄土高原上的人与山、龙与树,永远在进行着这场永恒的对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雨水在路旁的功德碑面慢慢荫开,像新的掌纹——人把体温焐进黄土,山把魂魄刻进骨血,这才是真正的蟠龙:它既是地质变迁的见证,也是文化记忆的载体,更是每个触摸过这片黄土的人,用生命滋养出的不朽山魂。</p> <p class="ql-block">引用文献:</p><p class="ql-block">1.学术前沿 | 黄土高原大型老滑坡和滑坡坝的特征与机理—以山西省大宁县为例:https://mp.weixin.qq.com/s/sekMQ-ajBpBqiGvDe4N0mQ</p><p class="ql-block">2.黄土滑坡“坝”已有近万年历史!黄土坬这个淤地坝鼻祖是否会被取代?https://mp.weixin.qq.com/s/iJ_W29kHIbNY5Szx31TnwQ</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