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庙

逸品栌叶

奶奶庙

《奶奶庙的根》

黄安村的老辈人常说，山神庙的石头会喘气，奶奶庙的木料会跑路。这话若搁在“文革”时期，准被当成靶子挨批斗。如今，当我们站在保安寨峰顶眺望群山，望着云雾缭绕的山梁，不禁心想：这巍峨神秘的太行山，究竟藏着多少说不清的故事？

传说要从大清朝中叶说起。那时黄安村外建了座奶奶庙，供奉着碧霞元君奶奶的神位。庙简陋得很，仅一间土坯房，常年漏雨。神像用红土泥捏成，脸上抹了点胭脂，经风吹日晒，早成了土灰色。香火也不旺，除了过年过节，只有妇女们遇上不顺心的事儿，才会拎着窝头去烧柱香拜拜。

碧霞元君祠，又名圣母庙，俗称奶奶庙。碧霞元君乃东岳大帝之女，泰山奶奶，神通广大，在北方有很大的影响力，河北山西，河南山东，有众多奶奶庙。有求必应。她主司农耕、经商、平安、婚姻、生育与治病救人。每年四月十八是碧霞元君奶奶的生日，五台山，盂县仙人村和我们村在同一天举办庙会，供奉同一位奶奶神。奶奶庙供奉三位神，主神是碧霞元君，左边是佩霞元君，右边是紫霞元君，各有分工。分别代表：天仙，地仙，水仙。

那时村长叫“会长”，是个黄姓瘦老头，穿着羊皮袄，下巴留着山羊胡。他总念叨：“奶奶神住在破庙，心不安则神不灵。咱们得想办法给她寻个风水宝地。”村民们日子过得一般，常遭七灾八难，想求助奶奶神转运。寻遍南山北山，最后相中了赶驴楼栈道上的一块平地。那地方紧挨大寨沟的清泉，以保安寨为靠山，抬头彩云飞，低头季节河绕村流淌。

村民们同心协力，要为奶奶神建庙。男人们上山砍松木，女人们准备沙子和石灰。砍下的木料横七竖八堆放在栈道，笔直的松木皮泛着青光，空气中飘着松脂的苦味。

同一晚，村里不少人做了同一个梦。梦里，元君奶奶穿着蓝袄黑裤，在村口和老婶子们笑眯眯地说：“那场地我不喜欢，风太硬。”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会长就披衣上山。他气喘吁吁爬上赶驴楼栈道，腿肚子都转筋了，一瞧，场地空空如也，木料不见了踪影。

“邪门了！”跟着上山的人目瞪口呆，有人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子，“难道被人偷走了？”四处张望，不见任何痕迹，也没有脚印。

全村人行动起来，要解开这个谜。他们拨开草丛满山找，顺着羊肠小道往高山上寻。路越来越陡，最窄处需攀岩，得侧着身子一步步挪，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沟，风一吹，能听见石头滚落的“咕噜”声。有人恐高，吓得脸色煞白，还是被旁人推着往上走：“奶奶神的东西，不能丢。”

攀上石岩，右手是起伏的山岭，左手是保安寨。要步入仅容一人通过的石缝，仰头能看见天，像个筒子窟窿。村里老人说，这叫龙观筒，是龙王爷睁眼看人间的地方。穿过石筒，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孤峰映入眼帘，周长不过二百来米，有一块平地，四周是参天古树，落叶有三尺厚，枝桠藤蔓缠绕在一起，像搭了个绿帐篷。

惊奇的是，丢失的木料整整齐齐码在平地上，松木皮上还沾着早晨的露水，仿佛自己长腿走上来的。更奇的是，崖边有眼细泉，水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滴，落在石头上“叮咚”作响；不远处有块石岩，活脱脱像个龙头，眼睛鼻子清晰可见，风吹过，仿佛能听见龙的喘气声。

“这才是奶奶神挑选的场地！”会长朝着石岩龙头作了个揖，山羊胡在微风中抖动。

这座孤峰就是保安寨。村民们每天背着干粮上山，就地取材盖起了一座庙。三间瓦房，青砖黛瓦，虽没有大殿的气势，却透着一股安逸、沉稳、神秘的气息。从此，黄安村人有了精神寄托，过上了祥和安宁的日子。

每年过年，全村人往保安寨爬。大人们用纸包着供品，孩子们想分享供品，踩着龙观筒的石缝往上挪，说说笑笑的，如履平地。到了庙前，他们上三炷香，对着碧霞元君奶奶的神像念叨：“保佑地里多打粮食”“保佑娃子别生病”“保佑在外打工的平安”。烟味混着松木香，在庙里缭绕，连神像脸上的金粉都仿佛活了过来。

农历四月十八是庙会，也是碧霞元君奶奶的生日。老戏台又热闹起来，本村人特爱戏，有戏班子，唱不完的杨家戏，像《穆桂英挂帅》《四郎探母》之类的老戏。想看豫剧《卷席筒》，请来了河南豫剧团，唱上一个星期。戏台的打鼓声一响，十里八乡的人都往这儿赶，庙门口上香的排长队，通街摆满了卖糖葫芦、糖人、花布的摊子。山上香火烧得旺，山下戏文唱得欢，连风里都裹着喜洋洋的劲儿。

1966年的夏天，天阴沉沉的。几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扛着锄头上山，把奶奶庙拆了。青砖被拉去盖猪圈，神像被劈了当柴烧。那天，村里的老人都关着门，有人在家偷偷抹眼泪——不是怕啥，就是心里空落落的，怕得罪了奶奶神。

庙毁了，每年四月十八，村民们还是想办法把元君奶奶的牌位从山上请下来，摆在老槐树下。台上唱的是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还有自编自导的现代戏《血海深仇》《一根绳》，都是苦戏。没香炉，就用破瓷碗装把沙土插香。香火烧得一样旺，人们念叨的还是那些话：“保佑村子安宁”“保佑家人平安”。

转眼到了2025年，村里的赵刚子出息了，在城里开了个小公司，却总惦记着山上的事。他找了几个老伙计，蹲在村口的小卖部里合计：“咱把庙再盖起来吧？”

老人们一听，眼睛都亮了。可龙观筒那么窄，水泥沙子怎么运上去？赵刚子拍着大腿笑：“有法子！”

没过几天，黄安村的上空“嗡嗡”作响。村民们仰着脖子看，只见几架无人机像大蜻蜓似的，驮着水泥袋、木方子，顺着龙观筒的方向往保安寨飞。孩子们追着无人机跑，喊着：“给奶奶送新家喽！”

新庙盖起来了，还是青砖黛瓦。新庙落成庆典那天，阳光洒在琉璃瓦脊梁上，男女老少爬上山来。打开用红布包裹的小包，里面是泛黄的碧霞元君慈眉善目的画像，画像被小心翼翼地移入神龛，人们异口同声地说：“奶奶，回家啦！”香炉里袅袅升起一缕青烟，似一声无言的叹息。众人抬头望向崭新的庙宇：“这回好啦，保安寨的石头都认得路了……奶奶的脚，也落稳当哩。”新庙比老庙结实多了，元君奶奶的神像重塑了，脸上的金粉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有人说：“都啥年代了，还信这个？”赵刚子不恼，指着山下的田埂说：“你看那麦子，得有根才能长。这庙啊，就是咱黄安村的根。”

如今，保安寨的奶奶庙又热闹起来。无人机运上去的不光是建材，还有城里来的年轻人——他们顺着龙观筒往上爬，喘着气问：“这庙真有那么神？”

陪上山的老张就给他们讲木料一夜间自己上山的故事，讲四月十八的大戏，讲那些年村民们对着牌位念叨的话。末了，他指着龙头石岩下的细泉说：“神不神的不好说，可你看这水，一年年地流，跟咱心里的念想一样，断不了。”

真正的信仰，生长在人间烟火最温润的地方，那是心灵停靠的栖息地。多年来，碧霞元君未曾显灵，然而人们却在她的庇护下安稳生息。岁月沧桑间，无论是拆庙藏画的执着，还是今日依靠科学工具重建庙宇，村庄那份质朴的善意，从未湮灭——人心安稳处，便是神灵真正的家乡。

风从龙观筒里穿过去，带着松脂的清苦味儿，也带着山下麦田的清香。庙里的香炉里，三炷香的烟慢慢往上飘，像是在跟天上的某人诉说着这里的故事。

欲修仙道先修人道，

要积佛缘先积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