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时光里的兄妹俩》

潇湘竹

散文：《时光里的俩外孙》·《初稿》

哥哥比妹妹大三岁多。这“三岁多”三个字，总让我想起一块被小心翼翼地切得不大匀称的糕点，那份多出来的边角，便是哥哥那份早来的、有些笨拙却又满溢的担当。妹妹还在她母亲肚子里安睡时，大人们逗他，问是弟弟还是妹妹，他总是不假思索地、清清脆脆地答：“妹妹！”那语气里的笃定，仿佛不是猜测，而是宣告一个他早已知晓的秘密。及至妹妹能用奶瓶了，他便将那奶瓶宝贝似的捧在小小的手里，凑到妹妹跟前，那姿势，竟也学得象模象样，一脸的庄重里，透着藏不住的欢喜。妹妹睡在摇篮里，他便成了那不知疲倦的推摇篮的人，在东莞植物园那长长的、树影婆娑的小径上，他推着，小小的身子前倾着，一步一步，竟不晓得累。妹妹在车里伊伊呀呀，说着谁也不懂的天书，他便静静地听，仿佛那是顶顶美妙的音乐。旁人不知，这个此刻颇有兄长气概的小人儿，其实胆子很小，是他母亲牵着他的手，一次次将他送往那些能磨炼人的地方，才渐渐镀上了一层勇敢的壳。这壳子底下，仍是那个柔软的孩子，却愿意为了更弱小的妹妹，努力显得坚强。

妹妹呢，仿佛是带着一股子早慧的灵秀之气来的。还在襁褓中，坐着手推车，她外公便日日带她认识这个世界。目光所及，皆是学问。见了小区的草坪，便念“绿草青青，请勿踩踏”；进了商店，便对着南瓜、黄瓜、冬瓜、萝卜、白菜，一样一样地指认。她那时自然是听不懂的，可那些音节与物象，大约像一颗颗无形的种子，悄悄落进了那一片丰沃的心田里。不到一岁，竟让她去滑滑板。那对于她而言不啻为一座高耸的小山，可她每次都要自己克服着爬上去，滑下来时，竟比寻常孩子还要快些，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猛劲儿。两岁时，带她去看哥哥的幼儿园，花花绿绿，看得她眼花缭乱。我又领她去看另一处尚在装修、满是尘嚣的园子，她只瞥了一眼，便用小手指着，声音不大，却极清晰：“要上这个。”那份主意之正，让大人都为之惊异。

自此，她小小的、忙碌的童年便展开了。除了幼儿园，还有英语，还有“学而思”。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接送她的，总是她外公的背影。一到周末，那背影便又带着她，去到深圳园博园那清幽的所在，读“人之初，性本善”，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些古老的句子，从她稚嫩的嗓音里流淌出来，不只为背诵，更是为了涵养一份胆量与表达的气度。于是，家里的饭桌，便成了他们兄妹最热闹的舞台。时而用英语叽里咕噜地交流，时而为了一颗糖、一块饼干的中文归属争得面红耳赤。饭桌上空，仿佛永远响着他们你追我赶、吵吵闹闹的声音，像一锅煮沸了的生活，咕嘟咕嘟地冒着快乐的热气。

这般浇灌与生长，到了三年级，便见了回响。她竟已能站在粤港澳大湾区英语辩论赛的场上，言辞伶俐，逻辑分明，几次三番地将“最佳辩手”的奖项揽入怀中。我看着那奖状，忽然便想起了商店里那些被她外公一一指认过的瓜果菜蔬，想起了园博园里那些被她诵读过千万遍的诗文。原来，所有的教育，都不是徒然的，它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从容地结出果实来。

而时光，就在这奶瓶、摇篮、单车与奖状的交替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不再需要人接送了。那个曾经推着妹妹走过长路的哥哥，和那个曾在车里咿呀学语的妹妹，各自骑上了单车，穿行于家与学校之间。来去自如，潇潇洒洒。

散文：《时光里的俩外孙》《修改版》

我立在窗前，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心里忽然被一种温柔的怅惘与满满的欣慰所充满。我知道，我再也追不上他们了。那辆小小的、需要人推着的婴儿车，早已被闲置在记忆的角落里，而那两个曾经完全依赖于我们臂弯的小人儿，已然骑着车，毫不迟疑地，奔向了他们自己的、广阔的前方。

窗外，梧桐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已是第十五个轮回了。那对在饭桌上为一块饼干争得面红耳赤的小儿女，如今一个立在初中三年级的门槛上，眉宇间有了少年的清峻；一个走到了小学六年级的尾巴尖，眼眸里仍闪着孩童的澄澈，却也添了少女的灵慧。时光原是这样一本太仓促的书，还未细细品读，便已翻过了许多篇章。

这教人不由得想起他们在园博园读诗的那些清晨。晨光熹微，透过古园雕花的窗棂，在青石板上筛下斑斑驳驳、流动着的光影。露水还挂在廊下的芭蕉叶上，空气里浮动着草木的清润气息。一群孩子捧着素雅的线装书，立在回廊下。我的那两个外孙儿女，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再是跟在队伍里的小不点了。铃声一响，便见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双双举步，总要争着站到那领读的青石台前去。

哥哥站上去时，总会下意识地将微皱的衣角抻平，身子挺得如园中那竿新竹，清朗朗的声音便流淌出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那声音，不像出自一个少年之口，倒像山涧里被流水洗濯了千万年的卵石，温润而坚定，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力量，将千年的文脉送至庭院的每个角落。妹妹呢，更是了不得。她总要踮起脚尖，好让更多的目光能看见她。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那儿却像一株含苞的海棠，自有风致。她领《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那“华”字从她糯软而又清亮的嗓音里吐出来，仿佛真带着春日阳光的暖意与桃花的明艳，让底下听着的人，眼前不由地展开一片灿烂的云霞。他们那样站着，一个如松，一个似棠，迎着师长们赞许的目光，沐着同伴们的琅琅书声。那身影里，竟寻不见半分当年那个需要鼓励才敢在人前说话的怯懦孩子的影子了。

这景象，总像一根柔韧的丝线，轻易地便将我的思绪牵回更远的时光里去。恍惚间，仿佛又置身于东莞植物园那条漫长的林荫道上，看见那个小小身影的哥哥，如何前倾着身子，执着地推着载有妹妹的婴儿车，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浑然不觉得累。耳畔似乎又响起妹妹坐在车里那无人能解的“伊伊呀呀”，如今想来，那或许便是她对这世界最初的演说与宣言了。还有那个指着装修中幼儿园的两岁小人儿，声音不大，主意却正：“要上这个。”昔日那需要外公日日念着“南瓜、黄瓜、冬瓜”，方能将万物之名与实体对应起来的小不点儿，如今已能站在人前，从容地将那千年文脉的华彩，朗朗地诵给众人听了。他们从“聆听”世界的人，变成了“诠释”世界的人。

自然，如今是早就不需要人接送了。那两辆擦得锃亮的单车，一蓝一粉，并排倚在楼下的车棚里，车铃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仿佛总在跃跃欲试地等待着下一次出发。我常常立在窗边，看他们利落地跨上车，身影一个沉稳如山，一个轻灵似燕，汇入清晨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海，转眼便寻不见了。他们去奔赴他们的书山学海，去经历他们的少年悲欢，去那更广阔的天地里，继续他们的“辩论”与“领读”了。

我知道，我再也追不上那辆吱呀作响的婴儿车了，也追不上那单车后座上，日渐挺拔、渐行渐远的背影了。

然而，当我闭上眼，那园博园里清越的领读声，那林荫道上执着的脚步声，那饭桌上中英文交织的吵闹声，便一齐涌上心头，交织成一曲无比丰盈、无比温暖的乐章。这乐章，已被时光这位最好的装帧师，妥帖地、永久地收藏在我生命册页中最珍贵的一章里了。

2025·11于深圳市

《阮郎归·兄妹》

垂髫稚语识亲缘，天生知护怜。

推车竹马植物园，咿呀春复年。

国学诵，辩台前，奖杯映笑颜。

单车并影柳吹绵，倏然青胜蓝。

《七律·兄妹成长感怀》

胎音未卜先呼妹，

三载为兄自带痴。

手捧奶瓶倾稚爱，

臂推摇篮步晴曦。

滑板勇攀惊早慧，

辩才雄发叹奇姿。

并骑忽逝双影远，

园外青桐已过篱。

注：两首作品以古典诗词形式凝练兄妹成长历程。《阮郎归》以“推车竹马”勾画童稚相依，以“奖杯映笑颜”见证才华初绽，结句“青胜蓝”暗含成长喜悦。《七律》通过“手捧奶瓶”“臂推摇篮”等细节白描兄长的呵护，以“滑板勇攀”“辩才雄发”展现妹妹的聪颖，尾联“青桐过篱”意象，既指物理成长，更喻精神境界的超越。

2025·11于深圳市

散文：月月

月月，我的小月月。这名字念在嘴里，是软的，是甜的，像一枚含在口中的、清清凉凉的薄荷糖。她来到这世上三四个月的光景，便晓得同人捉迷藏了。不是在外头，是在暖暖的被窝里。我将脸凑近了那软绵绵的着一座小山，那小山便微微地一动，底下泄出几声咿咿呀呀的笑，像刚出壳的雏鸟，试探着这世界的欢喜。我故意迟疑着，不去揭晓，那被窝里的笑意便藏不住了，咕咕地漫出来，终于，一只小手“哗”地掀开被子，一张红扑扑的、汗涔涔的小脸亮了出来，眼睛眯成两弯极细极细的月牙儿——那便是我的，最初的月月了。

再大些，我便抱着她，做她行走的双腿，去认识这纷繁的人间。最常去的，是超市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那里的瓜果蔬菜，于她怕是比图画书上的更要真切。我指给她看，那笨笨的、圆鼓鼓的南瓜，说是像她吃饱了的小肚皮；那翠滴滴的、一身小刺的黄瓜；还有那紫莹莹的茄子，亮油油的辣椒。她的小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嘴里发出些不成调的音节，仿佛也要给每一样东西起一个只有她才懂的名字。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区的草坪，我总念：“绿草青青，践踏何忍？”她自然是不懂的，只睁着乌溜溜的眼，看风过处，那一片茸茸的绿意轻轻地漾开，像极了她身上那件小毛衣的柔软质地。

八九个月，腿脚有了力气，心便野了。见了滑滑梯，那眼睛便像被磁石吸住了，拉也拉不开。我总担心她太小，爬不上那几级台阶，刚要伸手去扶，她却已像一只灵巧的小猫，手脚并用地，蹭蹭几下便攀到了顶，回过头来，脸上是满满的自得，倒把几个年纪大些的孩子比了下去。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怕是天生就长在骨子里的。

两岁多，带她去看幼儿园。先看了哥哥的那一所，热热闹闹的，她只是静静地看。后来又去了一处，还在叮叮当当地装修，满地是木材与油漆的气味。大人们都觉得杂乱，她却站定了，用那嫩得像水豆腐似的手指，果断地一指，声音清甜又干脆：“要从这个。”我们都笑了，小小的人儿，心里竟已有了这般明确的主张。

后来啊，她真的就上了那所正在装修的幼儿园。开学那天，她背着小书包，头也不回地走进那片曾经是工地的园子，倒像是回自己家一般自在。油漆味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的欢笑声，还有她清亮亮的读书声——原来她早就知道，这里会长出一个属于她的新世界。

后来去上英语课，那声音在一群孩子里，也总是最清亮、最干脆的一个，像一颗颗小珠子，滴滴答答地落在玉盘里。

在园博园，每逢周末，总有许多孩子聚在一处读经典。她那时矮矮的，站在一群大孩子中间，只露出一个扎着小揪揪的脑袋，却偏要踮着脚，争着上台。站在台上，小小的一个，声音却是嫩嫩的、脆脆的，像初春的柳梢儿，划破了空气。大家先是讶异，继而便都笑了，为着这小人儿身上那股子不自知的、蓬勃的勇气。

一年年地，她就这样抽着条，长着劲儿。游泳、跑步、跳绳、打羽毛球，样样都来得，动作总是优美而准确。奖状拿了一张又一张，名字总排在前面。在学而思的课堂上，她也总是争先恐后地举手，小身子挺得笔直，那姿势，规范得叫老师都拿来作榜样。入了小学，不过三月，便戴上了“优秀少年”的徽章，回家来，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如今，我的月月十一岁了。仿佛只是一转眼的事。她已能在偌大的会场里，参加大湾区的英语辩论，思维敏捷，对答如流；又学着模拟联合国里各国的代表，将那些纷繁的议题，娓娓道来，忙而不乱。我看着她，穿着小小的正装，坐在那里，神情专注，忽然就觉得，那个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小娃娃，已走得这样远了。

从前，无论风霜雨雪，无论春夏秋冬，学校的门口，培训机构的前面，总有我这个外公在等着。我们去时，一路有说有笑；归来时，也是同去同归。她的小手总牢牢地牵着我的衣角，或是放在我的掌心里。可现在呢？现在她骑了单车，在我前头，两只脚蹬得飞快，那身影便像一只轻巧的燕子，“嗖”地一下，便窜了出去，将我和她外婆，远远地、远远地抛在了后头。

我望着那越来越小的、倔强的背影，在午后长长的日光里，忽然有些怔住了。风里似乎还飘来她一两声银铃似的催促：“外公，快点儿呀！”我心里，是满满的、近乎骄傲的欣慰，却又无端地，渗出一丝淡淡的、微凉的怅惘来。

是啊，月月长大了。我们的世界，曾经是她的全部；而今她的世界，正浩浩荡荡地，向她展开。这世界，终归是她们的了。

2025·12于娄底市

《七律·月月成长记（古韵）》

襁褓藏娇锦被中，

识蔬超市启蒙童。

滑梯矫若穿云燕，

诵典清如漱玉淙。

三岁择园显聪慧，

九龄辩坛展雄风。

回看风雨接送路，

雏凤声清震碧穹。

《七律·月月成长记（今韵》）

被窝嬉戏乐融融，

认菜识瓜超市行。

滑梯敢追年长友，

诵经勇立舞台中。

择园自有独见地，

辩论长怀自信容。

昔日牵手成追忆，

单车飞驰沐晨风。

2025·12于娄底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