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守三生【小说连载八】

听雨轩

八、乱世逢龙

东昌府城西郊小路，尘沙漫卷，断枝残叶随风乱舞。一辆青篷马车碾着碎石荒草，颠簸前行，车轴吱呀作响，伴着远处隐约的鸦啼，更添乱世萧索。

沈君彤坐于车中，指尖轻拢素色衣角——行囊里裹着新粜谷米、半匹细绢与一匣针线。自张文生投军投军，她便常往城郊农家，探望张郎双亲。

马车行至一林地边缘，车夫忽勒马惊呼：“小姐，前头路上卧有一人！”沈君彤心头一紧，忙掀帘探看。道旁枯草丛中，横卧一男子，身旁立着一匹白马。他身着灰色短衫，破败如絮，遍染尘土与暗褐血渍，发丝凌乱黏于汗湿额角，脸颊一道擦伤凝着血痂。然纵使狼狈至此，眉宇间仍透轩昂气度。

“瞧着像是饿晕的，怪可怜的。”贴身丫鬟小翠蹙着眉不忍道。沈君彤推门下马车，俯身细听他的呼吸，气息虽微弱却匀长，心下顿时软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抬上车，送张伯父家安置。”车夫面露顾虑，低声提醒陌生人底细难测，沈君彤却笃定摇头：“他瞧着像遭了兵祸的读书人，张伯父家地处偏僻，不致引人注意。”

三人合力将男子抬进马车后座，沈君彤与小翠挤在一侧。抵达张远山家时，张夫人闻声迎出，见状二话不说便收拾出偏房，又连忙请来邻村郎中。郎中诊脉后松了口气：“只是疲劳过度、饥饿交加又受惊吓，气血亏空罢了，静养数日，服些滋补汤药便无虞。”

沈君彤这才放下心来，细细叮嘱张夫人多费心照看。不久后，男子渐渐苏醒，面对众人询问，他挣扎起身，拱手答道：“晚辈姓赵，祖籍河北，家中遭金军劫掠，亲人离散，南逃投奔亲友时体力不支，竟晕于路上。多谢姑娘与伯父伯母搭救之恩。”谈及金军，他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难掩的愤懑。

张远山夫妇感念他身世坎坷，翻出儿子张文生的旧衣给他御寒，又日日熬制汤药。沈君彤这几日来看望二老，也顺带探望他，闲话间得知他要南下投奔宋军，便暗自备好了盘缠。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金营九死一生逃出的康王赵构。金军搜捕甚紧，他不敢暴露皇室身份，唯恐招来杀身之祸，故而隐姓埋名，只以“河北赵氏”的落魄书生身份示人。

经数日相处，康王赵构望眼前女子，眸若温润玉璧，言谈间更显仁善纯良，心湖早已波澜暗起。

心绪翻涌间，往昔金营风霜旧事，倏然涌上心头——靖康元年，金军铁骑南下，朝堂议和无门，他身为大宋康王，主动请缨入金营为质。金营之中，他深知金人扣押宗室只为要挟割地赔款，便死守皇室最后尊严。面对金人威逼利诱置若罔闻，对百般羞辱淡然处之，这般硬气，反倒让金帅完颜宗望起了疑心：寻常宗室子弟娇生惯养，被俘后早该吓破胆，怎会如此镇定？定然是宋朝送来的冒名顶替之徒！

金帅完颜宗望转念一想，放跑这“冒名顶替之徒”再要挟宋朝送真皇子，既怕放虎归山，又担心宋朝翻脸不认账，反倒丢了人质筹码。不如偷偷换走，既不用承认误判，又能攥着真正的宗室子弟继续拿捏宋朝，才算稳赚不赔。于是，金帅暗中寻来一名宗室子弟换入营中，对外只称“质子安然”，悄悄将赵构视作无足轻重的“假货”，渐渐放松了看管。后来金军撕毁盟约再度围城，赵构趁外出“请援”间隙，藏好皇室信物、褪去锦袍，乔装成流民混入逃难人群。一路躲过金军层层关卡、追兵搜捕，忍饥寒、宿荒野，数次险些落入敌手，幸得沿途义士暗中相助，才九死一生冲破重围。

乱世之中，见惯了刀光剑影与人心险恶，满心惶恐焦灼的他，竟遇上这般心地纯良、心怀家国的女子。她关照之情如春日暖流，让爱慕之情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休养五日，赵构身体痊愈，便向张远山夫妇辞行。沈君彤正巧碰上便去送行，她上前半步，亲手将备好的盘缠银两递到他手边，轻声叮嘱：“赵公子，路途艰险，这点银两你拿着当路费，务必保重自身。”递物瞬间，她腰间系着银锁红绳不慎被马鞍棱角勾住，猛地一扯，红绳断裂。那枚刻着缠枝莲纹小巧银锁顺势滑落，恰好挂在了马鞍铜环之上。赵构目光一凝，瞥见银锁，不动声色地伸手取下，紧紧攥在掌心。

“多谢沈姑娘与伯父伯母照拂，此恩没齿难忘，他日所能相逢，定当报答。”赵构拱手行礼，声音中充满难舍又不失郑重之情。

锁身温润小巧，缠枝莲纹精致细腻，想必是她珍爱之物。赵构将银锁贴身藏好，心中暗誓：“沈姑娘，今日之恩他日必报，这银锁便作为相认之凭，待我扫清胡尘、复我大宋，定护你一世安稳。”

那一路晓行夜宿，赵构避过金军南下的兵锋，忍饥挨饿、风餐露宿，历经月余终于抵达南京应天府。他未敢有片刻耽搁，直奔应天府府衙，从怀中取出珍藏皇室玉牌与太祖御赐信物，当众亮明身份：“我乃大宋康王赵构！今二帝蒙尘、山河破碎，特来收拢兵力，共抗金寇，复我中原！”

安抚使见信物确凿，连忙率府中官员跪拜接驾，消息如星火般火速传遍应天府。当日午后，一身戎装、满面风霜的老将宗泽，带着数名心腹将领匆匆赶来。这位素有抗金之志的老将，此前早已派人四处寻访宗室下落，见赵构虽历经磨难，却依旧气度沉凝，且对金营虚实、北方防务了如指掌，心中当即定了主意。他上前躬身行礼，语气恳切而激昂：“殿下幸免于难，实乃大宋之幸、万民之福！如今金兵肆虐，百姓流离，唯有殿下登高一呼，方能凝聚天下人心，整合各方兵力。老臣愿率麾下将士，拥立殿下称帝，重建王朝，共赴国难！”

赵构望着眼前须发皆白却目光如炬的宗泽，又想起沿途所见流离失所、尸横遍野，心中百感交集。他知晓此时称帝是凝聚人心唯一捷径，却也深知肩头责任之重，沉吟片刻后拱手答道：“宗将军一片赤诚，赵构铭感五内。只是二帝尚在敌手，我岂能独善其身？若要登基，必以‘迎回二帝、恢复中原’为誓，方能不负苍生厚望。”

宗泽闻言大喜，当即召集应天府内的宗室子弟与文武官员，在府衙大堂召开议事大会。会上，宗泽手持佩剑率先起身，慷慨陈词：“如今宗室亲王康王殿下，勇入金营、九死逃生，心怀家国、志在抗金，实乃天命所归！当今天下，唯有拥立殿下称帝，才能竖起抗金大旗，让溃散之军有主心骨，让流亡百姓有盼头！老臣愿以性命担保，誓死辅佐殿下，扫平胡尘，还我大宋河山！”

宗泽话语掷地有声，在场宗室子弟纷纷附和。此前尚有疑虑的大臣，见宗泽全力推举，且赵构确是直系亲王，又有皇室信物为证，也当即表示拥护。文武官员与各地赶来的义军首领接连上表劝进，恳请赵构登基称帝。

靖康二年五月初一，应天府鸿庆宫内外旌旗招展，鼓乐齐鸣。赵构身着临时赶制的龙袍，在宗泽等大臣的簇拥下，一步步走上祭台，祭拜太祖与列祖列宗，正式登基称帝，史称高宗，改元建炎。登基大典之上，高宗面向百官与云集的百姓，目光坚定地立下誓言：“朕今日即位，非为一己之尊，实为天下苍生计！此生必以抗金复国为己任，迎回二帝，收复中原，让百姓重归故土，让山河重归安宁！”

礼毕之后，高宗即刻任命宗泽为东京留守、开封府尹，令其整顿汴梁防务、收拢北方义军；又下诏召集北宋残余军队与各地勤王兵马，安抚南迁流民，征调粮草物资。短短数日，应天府便汇聚起数万兵马，抗金大旗高高竖起，消息传遍江南，无数百姓与义士争相响应，低迷的士气渐渐高涨。

夜深人静，高宗独坐宫中，褪去龙袍，从怀中取出那枚银锁。指尖摩挲着温润的锁身与细腻的缠枝莲纹，沈君彤温婉面容、东昌府点滴关照，悄然漫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