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01. 有人高铁写周报,有人高铁化妆,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br> 2023年4月15日,周六晚上六点半,北上的G100列车。<br> 操着一口粤语打商务电话的西装男子多次被后座哭喊尖叫的小孩打断,转过身来狠狠地剜了一眼后者,小孩的母亲忙不迭报以歉疚的神色,使出十八般武艺试图安抚孩子,但均以失败告终。外放刷着抖音的中年男子睡着了,头歪向一边,手还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势紧紧攥着手机,里面一个接一个的短视频永不结束地自动播放下去。临近饭点,空气高铁中掺入了五湖四海的口音,和泡开了的方便面的浓烈香精气味,因而变得分外粘稠。<br> 列车驶进了杭州东站,车厢内的人口进行了大换血。D座和F座一左一右分别坐下了一名年轻女子。<br> 梁朱甫一坐定,手机屏幕便亮了起来,企业聊天软件里弹出一条消息,来自群聊“The Moment”。<br> “今晚八点半,第一次聚餐大家尽量都不要迟到。”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烤全羊餐厅的定位。<br> 一分钟后,屏幕再次亮起。<br> “提醒一下,本周周报八点截止,迟交的罚款五十,作为之后的团建经费。”<br> 梁朱昨晚特意在公司多留了一会儿,写完周报才下班的,想到这便觉得庆幸。但“罚款五十”这几个字眼还是让她觉得有点刺眼。<br> 也许是对未来同事的好奇心作祟,也许是将近一个小时的高铁时光太百无聊赖,她连上了公司的VPN,点开了群公告里的周报文档链接,想看看其他组员都写了什么。<br> 不该手贱点开的,五分钟后她便后悔不迭。<br> 组员的周报统一放在本组的项目空间内,每个人每周单独创建一篇文档,为了避免多人同时编辑时吞字和无法提交等偶发事故,也便于每个人回溯历史版本,很符合互联网公司的一贯作风。<br> 点开的第一篇周报还好,结构和内容中规中矩,就是字数多得惊人,足有三千余字。我要是老板肯定最讨厌这种,又不是写高考作文,凑什么字数,梁朱内心暗暗点评,遂又点开了第二篇。这篇很有BI的风范,精美的图表配合醒目的结论,辅以夯实的数据分析,她边看边啧啧称奇,这得写了多长时间,少说得四五个小时吧。看到第三篇,她有点坐不住了,虽然此篇的本周总结部分较为干瘪,但足足写了三屏的心得总结和季度规划。<br> 这也太犯规了,她一边快速扫视完剩下七八人的周报,一边暗自腹诽。这群还未曾谋面的组员,在第一周的周报里便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彻底搅乱了她的神经。<br> 破罐破摔不是她的作风,恶性竞争也非她所愿。只是这毕竟是她转岗来到新组后的第一次的周报,等于是递出去的第一张名片。梁朱珍惜自己的职场羽毛,也不想给新主管留下太差的印象。<br> 念及此处,她掏出电脑,开机,连上手机热点和公司VPN,点开了自己的周报。<br> 看了眼时间,六点四十六,距离列车到站上海还有不到四十分钟,如果再加上出租车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小时,要在原本的骨架上造出新的血肉也不大现实,只能打磨细节了。<br> 沉思了一会儿后,她仿照方才印象最深的一篇周报,重新编排了结构和格式,几处重要的数据结论旁都贴上了当场用excel制作的图表,用以展示变化趋势和效果对比。她之前的工作虽然也会用到excel,但大多是基本操作,现下磕磕绊绊做出来的图表虽称不上精美,但好在还算一目了然。<br> 梁朱正在和excel缠斗时,被邻座传来的“啪”、“啪”声响挪走了注意力。<br> 她微微侧头瞄了一眼,只见邻座女子面前的小桌板上不知何时摆放了众多化妆品,立起来的手机里正倒映着她啪啪往脸上拍粉扑的轻微美颜后的脸庞。<br> 邻座女子大约二十出头,只薄薄上了一层粉底的下巴上隐约可见几颗痘痘,眼下淡淡一抹青黑色,看得出来最近熬夜了,但瑕不掩瑜,整张脸还是饱满得像一颗白里透红的脆桃。<br> 梁朱小心控制着侧头的角度,尽量不让自己的偷窥欲被当事人发觉。她又凝神看了几秒,确定脆桃小姐是在录制视频而非单纯把手机当镜子用。最近高铁化妆是社交媒体上的流行话题,她经常能刷到此类视频,但亲眼目睹录制现场还是头一遭,不由得佩服现在年轻人不惧他人眼光的破格与大胆。<br> 就在她打算把目光收回的前一秒,列车驶入隧道,周遭霎时变昏暗,脆桃小姐的手肘将还未盖上盖子的粉底液撞飞,瓶身倒在了梁朱的电脑键盘上,溅了几滴出来,渗落在键与键的空隙。<br> 脆桃小姐转过头来,目光刚好撞上了梁朱来不及收回的视线,后者像个上课走神被抓住的学生,露出窘迫的神色,一瞬竟忘了键盘的事。<br> 脆桃小姐反应过来,连忙掏出纸巾帮梁朱擦拭键盘,慌忙间不慎将她还未完成的周报文档给关掉了。梁朱心里暗叫不好,刚才好长一段时间手机好像都没有网,企业文档也没有离线缓存功能,可千万别丢了什么内容。<br> 脆桃小姐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将键盘上的粉底液擦拭完毕后,扬起笑意盈盈的脸庞,说:“不好意思哈小姐姐,给你擦干净了。”<br>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加上梁朱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便说了声没事。<br> 等到她再次打开周报的编辑页面时,果然发现适才呕心沥血编织出来的内容丢了一部分,她只能自认倒霉,凭着记忆缝缝补补。<br> 列车到站上海虹桥了。她只得匆匆收好电脑,打算在出租上补完剩下的部分。邻座的脆桃小姐也已妆扮完毕,化妆手法谈不上高明,但胜在年轻美丽,哪怕随便抹点什么也清新可人。<br> 梁朱起身,工卡从外套口袋里掉落出来。身边过道人流如织,工卡被一双双急着下车的鞋子踩过,又被摩擦着踢着往前滚,不过短短三四秒就不见了踪影。她心急如焚,但也别无他法,只能静待人流散去再去找寻。<br> 车厢渐渐空了,梁朱躬着身子往前一排排地搜寻着地面,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球鞋,一条潮牌破洞牛仔裤,和一双伸出的手,手上正是她的工卡,上面印着自己好几年前在日本旅游时的精修他拍照,妆容精致、笑容甜美,和接过工卡的这个颅顶泛油、形容狼狈的女子判若两人。<br> 梁朱忙不迭地道谢,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后者就转身下车了。<br> <br> 梁朱上次来上海出差还是半年前,因而对虹桥站的印象已模糊了。她一路顺着指示牌,好不容易走到了停车场。吸入第一口属于上海的汽车尾气和二手烟时,她就忍不住皱起了眉。<br> 梁朱在西南四线城市出生,在成都念中学,北京上大学,一路辗转,但都没有太多归属感。故乡的山城太小,只容得下一日三餐和最紧密的人际关系,一栋楼里住满了亲戚、麻友和情人;成都太安逸,消费比肩北上,薪水只够吃喝,只适合本地有房的啃老族和财富自由的养老族;北京就更别提了,一到秋冬,她的脸上就掉皮屑,鼻腔里也总是一股血腥味,而漫天的黄沙也一点点蚕食了她对这座城市所剩无几的好感。<br> 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她只身南下来了杭州,一待就是六年。她对这个选择颇为满意——杭州又大又小,又土又洋,小到刚好够一个勤勤恳恳的互联网打工人生存下去,大到让她孕育出了三十岁之前靠自己成为房奴的梦想。<br> 她对上海也无甚好感,主要是因为公司给出差员工的上海住宿报销额度是五百一晚,而上海的办公楼位于寸土寸金的陆家嘴南部,五百块只够她住在离公司五六公里外的酒店,早晨通常还要面临早高峰堵车与迟到。<br> 梁朱打开叫车软件下了单。<br> 等待人数137。<br> Fuck Shanghai! 她在心里怒嚎,只觉得今天诸事不顺。<br> 又看了眼时间,七点四十。这样等下去别说周报没法按时补完,就连第一次聚餐不迟到也似乎成了奢望。<br>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原路返回去乘地铁时,一对踩着球鞋的潮牌破洞牛仔裤经过她的身边,走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网约车。看来此人是算准了时间早早就叫了车。<br> 一个大胆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去搭讪拼车。<br> 放在平常,脸皮薄的梁朱是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情,但眼下她也顾不了许多,朝着潮牌男走去,心里斟酌着如何开口。<br> 潮牌男打开车门后,顿了一秒,转过身来,目光不偏不倚正正好好落在了梁朱身上,开口道:“一起走吗?”<br> 梁朱愣住,这才仔细打量了对方的脸。约莫三十代中后半的岁数,眼角有些细纹,眉毛浓郁但不杂乱,偏儒雅的气质和潮牌穿搭格格不入,因而看起来有些滑稽。她在脑海中徒劳地搜索着,确认对此人并无印象。<br> 潮牌男见梁朱呆愣在原地,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张扬。”<br> 张扬。<br> “The Moment”的群主张扬。<br> 把第一次组内聚餐定在周六晚上八点半这个阴间时间段,害得梁朱周末出差的张扬。<br> 制定周报罚款制度的张扬。<br> 梁朱转岗后的新主管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