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一瓮“压菜”》

李晓豫

<p class="ql-block">  大宁的秋,总带着点不慌不忙的凉。风刮过黄土坡,把树梢的叶子吹得簌簌响,露地里的茴子白就该收了。一个个圆滚滚、瓷坚坚的,带着霜打的清甜,一个一个拉回家,码在各家的墙角根,像堆着一堆青白色的小月亮。大宁人过日子实在,秋末腌酸菜,最后总得压块大石头镇着,便直愣愣叫它“压菜”——这名字土得掉渣,却透着股子过日子的打算,冬春两季菜少,这一缸缸压菜,就是一家人饭桌上的底气。</p> <p class="ql-block">  老舅在建筑队当事务长,管着几十号工人的吃喝,腌压菜自然是每年秋末的重头戏,半点含糊不得。他选茴子白,从不要那些嫩得掐出水的“娇气货”,专挑脸盘大、帮子厚、敲起来“嘭嘭”响的老菜,说这样的菜腌出来才脆、才经吃。建筑队灶房的黑窑里,摆着两口半人高的陶瓷大瓮,缸沿上结着经年累月的盐霜,朦朦发亮,像裹了层岁月的包浆。</p> <p class="ql-block">  腌菜那天,伙房周围总围着眼馋的学徒工。老舅挽起袖子,水管子一拧,清水“哗哗”浇下来,冲得茴子白上的泥点顺水而溜。他手里的菜刀是磨得锃亮的大砍刀,不用尺子量,凭着手感,“唰唰”两声,横竖各一刀,整颗白菜便裂成四牙,带着水灵灵的劲儿,“扑通扑通”跳进大瓮里。码菜也有讲究,得顺着缸壁码得紧实,一层白菜铺匀,抓起一把大粒粗盐,“哗啦”撒下去,盐粒带着点杂质,却最是提味。老舅撒盐从不用秤,全凭经验,这就是“好厨工一把盐”。他说“受苦人饭量大、吃盐多,搁盐少了容易坏,搁多了苦的不能吃”。</p> <p class="ql-block">  码到半瓮,他会端来一个洋瓷盆,里头是淘洗后的红辣椒,红艳艳的,圪堆堆的,老远看着就像端着一炉火。辣子混着点花椒粒,一股冲鼻的香。全撒进去,再接着摆白菜、撒盐,直到把大瓮摆得冒了尖。最后,他从院角拖来两块青石——那是早年从黄河边挑来的,磨得光溜溜的,分量足得能压得住一缸菜的念想。石头往白菜上一放,“嗞嗞”的响,瓮里的菜颤抖着便往下塌了塌,挤出些清亮的汁水。跟着提起水桶,把凉水“咚咚咚”灌进缸里,直到漫过所有白菜,水面涌起一层细碎的盐花,才算完事。</p> <p class="ql-block">  老舅腌菜,向来是粗放豪横的路数,不讲究什么精工细作,却透着股子敞亮。缸口不用封得严实,就盖块大笼布,挡挡灰尘,让菜在水里自在发酵。日子一天天过,缸里的水慢慢变了色,从清亮变成浅黄,再到清澈,筷子一搅酸香便顺着麻布的缝隙钻出来,先是淡淡的,后来竟越来越浓,飘得满院子都是,勾得人直咽口水。</p> <p class="ql-block">  半月光景,老舅便会掀开笼布,捞一牙酸菜出来。菜刀切开,酸溜溜的汁水顺着刀刃往下滴,菜帮脆生生、白莹莹的,带着点辣椒的辣味,看着就喜人。工人师傅们吃饭,馍馍掰开,夹一筷子滴了香油的酸菜,再配上半条腌黄瓜,呼噜呼噜就能扒两碗玉米糊糊。老舅腌的黄瓜,也都是挑的老黄瓜,皮厚籽硬,整条整条就腌在另一个缸里,腌出来带着点琥珀色,咬一口“咔嚓”响,带着瓜籽,又脆又有嚼劲,比嫩黄瓜多了几分厚重的菜味,就着吃能解腻,就着吃能下饭,工人师傅们都爱这一口。</p> <p class="ql-block">  比起老舅的“大阵仗”,姐姐腌压菜,就是另一番精致光景了。姐姐过日子细,腌菜从选料到操作,都透着股子巧劲。她选的茴子白要嫩些,剥去外层老叶,洗净后放在屋檐下沥干水,不能带一点生水——“带了生水容易坏,味道也不纯”。她不用大砍刀,只用一把小巧的菜刀,把胡萝卜切成匀匀的丝,粗细刚好能挂住味道,腌好后又不至于碎融。</p> <p class="ql-block">  姐姐的腌菜的瓮,是小号的瓮,有一尺半高,水桶般粗细。釉色温润,还是外婆传下来的。除了胡萝卜,她还会切些白萝卜、豆角、青洋柿子,偶尔还会加几块苤蓝,红白绿相间,码在小瓮里,看着就清爽。盐也用得细,是买的精盐,撒得匀匀的,再放花椒辣子提味。过程也比较简单,只是切菜比较费工夫,刀快菜硬得留神,只能慢慢的切,急不得,所谓“慢工出细活”。</p> <p class="ql-block">  她码菜也慢,一层菜,用手掌轻轻压一压,直到压得紧实,再码下一层。码满菜瓮了,浇上晾好的凉开水,水面要没过菜丝一指宽,然后找一块干净的鹅卵石压在上面——这石头是她特意从河滩捡的,小巧圆润,刚好小于瓮口,不像老舅的青石那样笨重,却也能把菜丝稳稳压住,不让它浮起来。菜瓮口蒙上纱布,再盖上瓮盖,放在阴凉的角落里,让它慢慢发酵。</p> <p class="ql-block">  姐姐的压菜,要等上半个月才好吃。开瓮的时候,那股酸香是温润的,不冲鼻,带着点蔬菜的清甜。捞出来装在白瓷碟里,直接就能吃了,无论是配馍馍,还是就着面条,都清爽可口。她还会腌些小黄瓜丁、小萝卜干,花样多,装在小玻璃罐里,摆在橱柜里,看着就馋人。家里的老人牙口不好,就爱吃姐姐切得细的酸菜,不用怎么用牙嚼,软乎乎的,酸香入味;外甥女则喜欢捧着小碟,一口一口嚼着腌黄瓜丁,吃得嘴角都沾着汁水,还直嚷嚷“好吃”。</p> <p class="ql-block">  外婆常说,早年大宁的冬春,菜都金贵。那时候没有大棚菜,秋后收的白菜、萝卜吃完了,就只能靠压菜过日子。外婆腌菜,用的是粗陶大缸,盐是凭票买的,得省着用,压菜的石头是昕水河滩捡的。虽说石头不花钱,但捡压菜石有讲究,不但要考虑石头的材质,大小,耐酸程度,酸了会会掉渣子等,也蛮有技术含量的。如果碰到圆溜溜,平沿沿的压菜石几乎可以用上一辈子。冬春时节,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一锅热米汤,一盘压酸菜,再配几块蒸红薯,就吃得暖和又踏实。那时候的压菜,酸得更烈些,因为盐放得足,能存到开春,是一家人度过缺菜季的救命粮。</p> <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总爱蹲在外婆的院子里看她和妈妈一搭腌菜。看着她们把青白色的菜丝码进菜瓮里,看着鹅卵石稳稳地压在上面,心里就觉得踏实。也爱去建筑队的灶房,闻老舅那缸压菜的酸香,看工人们捧着粗瓷碗,就着酸菜吃得热火朝天。那时候觉得,压菜的味道,就是冬春时节最解馋的味道,是日子里最实在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日子好了,菜市场里四季都有新鲜蔬菜,翠绿的生菜、水灵的菠菜、饱满的西红柿,琳琅满目,压菜早已不是冬春的必需品。可每到秋末,大宁的家家户户,还是会腌上一缸压菜。老舅早已过逝,再也吃不到他腌的大瓮菜了,但我总还是怀念他和他腌的大瓮菜;姐姐依旧用外婆、妈妈传下来的手艺,腌些精细的压菜,等着我们回去尝鲜。</p>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现在谁还吃这腌菜,又酸又咸。可大宁人不这么想。这压菜里,藏着秋末的阳光,藏着冬闲的静谧,藏着一家人围坐的暖意。老舅的压菜,是庄稼汉子的豪爽,粗粝里藏着实在,是给几十号工人暖胃的底气;姐姐的压菜,是居家过日子的精细,婉约中透着温情,是给家人解馋的念想;外婆、妈妈的压菜,则是旧时光里的坚守,酸烈中藏着坚韧,是度过艰难岁月的智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粗一细,一豪一巧,一旧一新,大宁的压菜,就这么腌了一代又一代。那缸里的酸香,飘在黄土坡的风里,飘在寻常百姓的烟火气里,也飘在大宁人的心坎里。它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比山珍海味更让人念想——那是日子的味道,是故乡的味道,是无论走多远,一想起来就觉得踏实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  冬春时节,掀开瓮盖,捞一筷子酸菜,或直接吃,脆生生、酸溜溜;或炒着吃,酸菜炒粉条、酸菜豆腐,那股子酸香便漫满整个屋子。一口下去,味蕾被唤醒,心里也跟着暖起来。</p><p class="ql-block"> 这便是大宁的压菜,藏着最本真的生活滋味,也藏着大宁人对日子的执着与守望,岁岁年年,从未改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