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纪实散文.童年回忆之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情暖万民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第八章</span></p><p class="ql-block"> 1948年的春天,海风还带着些许寒意,但阳光已经变得温软。我们儿童团的活动站里,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他叫小川,新来的,与我一般大都是六岁。他长得真好看,像年画上的娃娃,唇红齿白,皮肤白皙得让团里那些成天在外面疯跑的“黑小子”们显得格外粗糙。只是他个子矮,站队时,是最后一个。这小川不怎么爱说话,一双大眼睛总是怯生生的,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郁。但他出奇地黏人,尤其爱跟着我。我走哪他跟哪,我做什么动作他学什么动作,像条安静的小尾巴。他那份无言的依赖和信任,让我这个“老团员”心里生出一种朦胧的责任感和好感,便也自然而然地接纳了他,成了他在这陌生环境里的唯一玩伴。</p><p class="ql-block"> 他的爸爸老杨,年纪很大了,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看上去像他的爷爷。邻居张爷爷是老杨的朋友,我们这些孩子常围在张爷爷身边,听他抽着旱烟袋,慢悠悠地讲故事。从张爷爷零星的讲述里,我们才像拼图一样,逐渐拼凑出小川爸爸杨照东的经历。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海难。1945年,战争临近尾声,老杨所在的菲律宾籍货轮《南洋号》航行在马六甲海峡,不幸被战火殃及,船被击沉了。在滔天巨浪和绝望的呼喊中,是老杨船上的二副——一个名叫川岩正治的日本人,奋力将他拉上了摇摇晃晃的救生艇。两人在海上漂泊多日,历经艰险,最终在新加坡上岸,捡回了性命。这份救命之恩,让老杨对川岩正治感激涕零,两人成了过命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战后,辗转回到了大连。巧合的是,川岩正治在大连万民街有处房子,家就安在37号,而老杨住在50号,两人竟是邻居。然而,他们刚回来,就赶上日本人投降,当局要求日侨全部遣返回国。祸不单行,川岩的妻子在此刻突然得了暴病,没几天便撒手人寰,扔下了年幼的儿子小川也染上疾病。川岩正治遭此巨变,万念俱灰。他一个单身男人,如何能带着患病的幼子回国?思前想后,他做出了艰难的决定:将小川托付给最信任的朋友杨照东,恳求他为孩子治病,如活下来,就收为义子,并承诺等自己在日本安顿好后,一定回来接孩子。就这样,小川成了杨照东的儿子,改名杨小川。可川岩回到日本后,便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小川便在老杨的悉心抚养下长大。除了张爷爷等极少数老人,再无人知晓小川的真实来历。我们这些孩子,也是后来偶尔从大人的只言片语中,模模糊糊地知道小川是“日本人的孩子”。但在我们纯真的心里,这并没改变什么,他依然是我们喜欢的、那个有些腼腆的伙伴。</p><p class="ql-block"> 1951年,我们儿童团的团员们一起升入了安乐小学,幸运的是,我和小川分在了一个班。他个子小,坐在第一排,我坐在中间靠后。每当下课铃声一响,他总会第一时间跑到我的座位旁。那时,我们还有另一位好同学好朋友,山东老乡苏毅。我们三人性情相投,很快便形影不离,有点像“桃园三结义”。上学放学,我们必定结伴而行。课余时间,我们的足迹遍布大连的海滨:我们光着脚丫,在老虎滩的礁石间赶海,捡拾海菜和小螃蟹;我们跑到付家庄,在清澈的海水里扑腾游泳,比谁憋气时间长;我们还去黑嘴子海滨,专门寻找那种带孔的礁石,小心地敲下来,回家后认真打磨,做成光滑的磨脚石,献给辛劳的父母。周末,我们最爱去西岗的露天市场,挤在人群里听大鼓书,说到精彩处,我们和大人一起叫好。听完书,我们每人会奢侈地花几分钱,买上一碗热气腾腾、用油炒过的面粉冲成的油茶面,那扑鼻的香气和甜滋滋的味道,成了我们童年最温暖、最美好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1958年,“大跃进”的浪潮席卷全国,我中断了学业,进入父亲的单位——第二机床厂,成为一名车工学徒。小川则继续着他的学业,他读书用功,后来考上了辽宁轻工学院,大专毕业,学的是当时很新潮的无线电专业。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大连水产渔业公司,成为船上的一名报务员。小川非常好学,业余时间还参加了大连工人大学的英语学习,坚持了四年,拿到了毕业证书,英语水平达到了相当的程度。</p><p class="ql-block"> 1965年夏季的一天,或许是想试试自己的英语水平,小川在大连宾馆门口,主动用英语与四名外国人搭讪。交谈后得知,他们是苏联船员,也在学习英语。双方相谈甚欢,苏联人热情地邀请小川到大连宾馆的餐厅吃饭喝啤酒。他们用英语畅谈,从高尔基的《海燕》聊到托尔斯泰的《复活》,气氛十分投机。然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样的交往是极其敏感的。小川的行踪早已被国家安全部门的人员注意,他随后被带走,在市公安局国安处的办公室里被详细盘问了整个经过,录了口供,按了手印。紧接着,外调人员来到我的单位,调查我与小川的关系。那时已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派系斗争激烈,我的对立面借此大做文章,捕风捉影地诬蔑我有“海外关系”。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在此后许多年里都困扰着我,延迟了我十年的入党和职务提拔 ,直到二十年后才得以彻底澄清。而苏毅则更甚,他是前哨文工团的二胡演奏员,穿军装,领章是五线谱,神气的很很。受有海外关系朋友的牵连,被迫脱去军装回到地方。后来成了一名街办工业小厂的电镀工,郁闷不得志,聊此一生。</p><p class="ql-block"> 而小川的遭遇则更为悲惨。他公司的造反派把他关进“牛棚”,私设公堂,严刑拷打。当得知他的日本身世后,更是变本加厉,逼他承认利用报务员身份,用电台与日本方面联系,传递中国的政治经济情报。小川虽然文弱,却极为倔强,坚决否认这些无稽之谈,但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虽然后来得已平反,但他已心灰意冷,毅然辞职。后来,他投奔大连电视机厂,凭借扎实的技术,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技术大拿,为大连早期电视机产业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国门初开,小川曾怀着一丝希望前往日本,通过中国大使馆的帮助寻找生父。然而,他得到的消息是,父亲川岩正治早已病故多年。更令他寒心的是,那些他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无人愿意承认他的存在。希望彻底破灭,他无奈地返回大连。此后,他变得愈发沉默,时常喃喃自语:“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他的食指拇指中指成按发报键的状态,口里念叨着:答滴答 答答答 / 滴滴滴 滴滴滴滴 滴滴 / 答答滴滴 滴滴滴滴 答答答 答滴 答答滴 / 答答滴 滴滴答 答答答 / 滴答滴 滴 答滴(我是中国人)。他的婚姻生活也不幸福,与妻子争吵不断。长期的精神压抑加上早年间身体遭受的折磨,他患上了严重的肾炎,疾病缠身,最终郁郁而终。</p><p class="ql-block"> 得知他去世的噩耗,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悲痛难以自抑,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那个唇红齿白、安静地跟在我身后的小男孩,那个在海上、在书场里与我共享快乐童年的少年,那个才华横溢却命运多舛的朋友,他的一生,就像被时代浪潮裹挟的一叶小舟,始终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航向,令人感概万千,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 小川的一生,是一个被大时代洪流冲撞得支离破碎的个体缩影。他本是战争的遗孤,却被善良收养,在异国他乡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与童真。他勤奋、聪慧,渴望融入,努力向上,想用知识和才华证明自己的价值。然而,他身上那个“日本人遗孤”的标签,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成了无法摆脱的“原罪”,一次次将他推向风暴的中心。那场无妄的“涉外事件”和随之而来的残酷迫害,不仅碾碎了他的尊严与梦想,也像一块巨石,在我们这些与他亲近的人的命运之湖中,投下了长久的阴影。他去日本寻根之旅的失败,更是彻底斩断了他对血缘归属的最后念想,使他陷入了“我是谁”的身份认同的迷惘与痛苦之中,真正成了精神上的“无根之人”。</p><p class="ql-block"> 小川的悲剧,固然有特殊时代政治气候的严寒,也有人性在利益面前的冷漠(日本亲属的拒绝)。他的故事,让我们深刻反思战争留给个体的长久创伤,反思非理性的政治运动对普通人命运的深刻影响。他最终在电视机厂找到用武之地,可视为一种迟来的、有限的慰藉,但心灵的创痛却难以真正愈合。他的一生,是那段复杂历史的一个微小却沉重的注脚,提醒着我们和平、理性与包容的珍贵。愿他在另一个世界能找到真正的安宁,不再有漂泊、歧视与纷争。</p><p class="ql-block"> 小川,我的日本小友,一路走好!</p> <p class="ql-block">撰文 制作 王为民</p><p class="ql-block">图片 ai绘画</p><p class="ql-block">2025年10月15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