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豆腐渣里的岁月回甘

丁兆全

清晨的阳光刚漫过街角，我提着空盆站在免费发放豆渣的队伍里。温热的豆渣带着豆香扑面而来，指尖触到那细腻的质感时，记忆忽然被拉回了七十年代的青岛，定格在四方区金华路那段难忘的岁月里。

领完豆渣，几位热心的大姐围着我念叨起来：“兄弟，这豆渣可得好好做，放上花生米用豆浆机打一打，再加点油炒一炒，香得很！”我笑着摆手回应：“谢谢大姐们支招，可我还是愿意多放把葱花、多搁点油，再撒上盐简单炒炒，就爱吃过去那老味道。”这话一出口，过往的时光便顺着豆渣的香气，缓缓铺展开来。

那时候的青岛金华路，四方豆腐社的烟火气是清晨最浓的风景。豆腐社大门朝西北，没遮没挡的，风一刮就直扑过来。豆腐渣作为豆腐社的下脚料，粗粝干涩，嚼起来能堵得嗓子眼发紧。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却是家家户户餐桌上难得的“硬菜”。想要买它，得有票——职工票是单位发的硬通货，关系票则要托熟人、找门路才能勉强凑到几张。我们住的四方片区，几乎家家户户都盼着这口豆渣，拿到票的日子，比过节还让人雀跃。

记得有一回，我好不容易凑到三张票，天还没亮就骑着二八大杠往青岛金华路的四方豆腐社赶。呼呼的北风顺着西北朝向的大门直往身上灌，没一点挡头，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钻进衣领里，冻得人直打哆嗦。排队的街坊们都穿着打了补丁的破棉袄，有的甚至还踩着单鞋，冻得不停地跺着脚，嘴里哈着白气，脚边的地面都被跺得发实，可队伍依旧排得像条蜿蜒的长龙，没人愿意挪动半步。大家揣着票，眼神里满是期待，聊着家常，互相搓着手取暖，盼着能早点领到那碗滚烫的豆渣。

轮到我时，师傅用小瓢舀起一小碗豆腐渣，分量给得实打实。刚出锅的豆腐渣热乎乎的，捧在手里暖意顺着指尖直窜心口，刚才被北风冻透的身子瞬间暖和了大半，心里更是暖烘烘的，所有的寒冷和等待都值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碗揣在怀里，紧紧护着这份滚烫，生怕洒了半点，那模样比护着珍宝还上心。

回到家，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把豆腐渣仔细均分——一家老小好几口，每一份都要算着量来，生怕不够吃。她把分好的豆渣和少量玉米面掺在一起，加水揉成团子蒸熟，再拌上一点盐巴和葱花，就是全家的一顿主食。那时候油金贵，炒菜时母亲总舍不得多放，可炒豆渣时，会特意多舀半勺油，葱花一入锅，香味能飘满整条胡同。那口感虽依旧粗糙，却因着这抹油香和葱鲜，变得格外下饭，我们扒着碗，吃得连盆底都不剩。偶尔家里改善伙食，母亲会把攒下的豆腐票拿去换块豆腐，切成小块炖在白菜汤里，那鲜美的滋味，足以让我回味好几天。

后来，青岛的饭店里渐渐有了豆腐渣包子卖，是掺了面粉和少量白菜的，咬下去松软多了，不再像纯豆渣那样噎人。那时候能吃上一个豆腐渣包子，简直是奢侈的享受，偶尔父亲发了工资，会带两个回来，我们姐弟几个分得小心翼翼，连手上的油都舍不得浪费，手指头都舔得干干净净。

如今捧着这免费的豆渣，指尖传来的温热仿佛带着岁月的温度。过去在青岛金华路的四方豆腐社，顶着西北朝向无遮无挡的呼呼北风，穿着破棉袄、跺着脚排队，才换来一碗粗粝的豆渣，买回来还得仔细均分；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领到细腻绵软的豆渣，还有了花生米打浆的精致吃法。可我心心念念的，仍是当年多放葱花、多搁点油的简单翻炒，仍是那份捧在手心的滚烫暖意。

旁人或许不解，一碗豆渣而已，为何会让我眼眶发热。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那碗热乎乎的豆渣里，藏着青岛四方片区的烟火气，藏着母亲的精打细算，藏着邻里间的互相帮衬，藏着七十年代那段苦日子里咬牙坚持的勇气，更藏着最纯粹的味觉与温暖记忆。如今日子越过越红火，山珍海味不再稀奇，但那碗豆渣的滚烫滋味，那青岛金华路顶风排队的时光，那饭店里难得的豆腐渣包子，却成了最珍贵的念想。

原来所谓幸福，从来都不是凭空而来。它是从粗粝岁月里慢慢熬出来的甜，是从紧巴巴的日子里攒出来的暖。这碗免费的豆渣，不仅盛满了当下的安稳，更映照着青岛四方区几十年的变迁——那些曾经以为熬不过去的苦，如今都成了回甘的糖，让每一个平凡的当下，都因这份老味道与老温暖的牵挂，显得格外值得珍惜。

丁兆全

2025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