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给了学者一块饼，让他活了下来 2

雪骏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封信，从北京寄到了我们七里营。邮递员扯着嗓子喊：“陈石头的信！北京来的！”整个村子都静了。我爹哆哆嗦嗦地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封信。信封上，是顾先生那手瘦劲的字。“陈石头同志收”我的手抖得厉害，半天拆不开信封。信纸很薄，上面是熟悉的钢笔字。信不落长，大意是说，他已经回到了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工作，一切都好。他在信里问我，愿不愿意去北京。他说，所里缺一个图书资料管理员，他可以推荐我。不要求学历，但是要识字，要勤快，最重要的是，要靠得住。信的最后，他说：“石头，我在北京等你。这里有更大的世界。”我捏着那封信，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傻子。我爹拿着信，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真的……是真的……”我娘也哭了，一边哭一边笑。去北京！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灰暗的人生。我成了我们七里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去北京工作的人。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王麻子也来了，提了一篮子鸡蛋，一个劲儿地往我手里塞。“石头兄弟，以前是哥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我看着他那张脸，只觉得恶心。我爹把我拉到一边，眼圈红红的。“石头，到了北京，好好干，别给顾先生丢人。”“嗯。”我重重地点头。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娘给我做的几件新衣服，还有那封信。我坐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又从县城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最后，在省城火车站，我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绿皮火车，咣当咣当，载着我的梦，一路向北。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汗味、烟味和泡面的味道。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我扒着车窗，贪婪地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我知道，我正在离开那个我生活了二十一年的世界。两天一夜之后，火车终于停了。广播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旅客们请注意，北京站，到了。”北京。我到了。我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下子就蒙了。太大了。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汽车，到处都是人。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车站广场上，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石头！”我循声望去，看见了顾先生。他穿着一身合体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也比在牛棚时圆润了许多。他不再是那个干瘦的老头，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教授。我鼻子一酸，冲了过去。“顾先生！”“哎，到了就好，到了就好。”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得合不拢嘴。他身边还站着一位阿姨，很温婉，看着我笑。“这是我爱人，张老师。”顾先生介绍道。“阿姨好。”我赶紧鞠躬。“好孩子，快起来，一路上辛苦了。”张阿姨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老顾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说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顾先生的家，在中关村。那是一片灰色的苏式小楼，据说是给高级知识分子住的。他家不大，两室一厅，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最让我震惊的是，他家有一个房间，三面墙，全是书。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书。我站在书架前，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张阿姨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有红烧肉，有炖鸡，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各种菜。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我吃得狼吞虎咽，张阿姨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让我慢点吃。顾先生看着我，笑着对张阿姨说：“这孩子，饿坏了。”吃完饭，顾先生把我叫到书房。“石头，明天，我带你去所里报到。”“嗯。”“图书资料室的工作，不累，但是很繁琐。你要有耐心。”“我知道，顾先生，我一定好好干。”他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我：“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些东西吗？”“记得！”我急忙说，“折射，原子，还有，Здравствуйте。”他欣慰地笑了。“那就好。石头，图书室只是一个开始。”他指着满屋子的书。“这些，才是你真正的未来。白天上班，晚上来我这里，我继续教你。”我的心跳得飞快。“顾先生，我……我行吗？”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孩子，这里是中国科学院，是中国最聪明的人聚集的地方。“我说你行，你就行。”他的眼神，和在牛棚里教我解方程时一模一样，坚定，不容置疑。“你缺的不是脑子，是机会。现在，机会来了。”第二天，我跟着顾先生去了物理研究所。那是一栋庄严的大楼，门口挂着“中国科学院”的牌子。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图书资料室里，弥漫着旧书和墨水的味道。我的工作，就是把新到的书籍和期刊分类，上架，登记。很简单，但也很枯燥。我的同事，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阿姨，她们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好奇。她们都知道，我是顾延舟教授从乡下带来的。一开始，我很不适应。我不会用这里的暖气，不知道怎么打开水龙头，甚至不敢大声说话。周围的人，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词。量子，相对论，夸克……我觉得自己像个闯进了瓷器店的笨牛，笨拙，又格格不入。每天下班后，我就一头扎进顾先生的书房。那间小小的书房，成了我在北京唯一的避难所。顾先生给我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计划。从高中的数理化开始补。他找来了全套的教材，一点一点地给我讲。他比学校里的任何老师都讲得好。再复杂的公式，再抽象的概念，他都能用最简单的比喻让我明白。“你看，这个电子，就像一个很调皮的孩子，总是不安分地绕着原子核跑。”我学得很苦。白天整理那些天书一样的资料，晚上啃着更像天书的课本。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有时候实在太困了，就用冷水泼脸。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因为我知道，这个机会，是顾先生用他的名誉给我换来的。是我用三年偷渡的玉米饼子换来的。我不能让他失望。更不能让自己失望。张阿姨心疼我，每天晚上都给我准备夜宵。一碗热腾腾的面，或者几个小馄饨。她总说：“石头，别太拼了，身体要紧。”我嘴上答应着，但心里那股劲儿，一点也没松。渐渐地，我能看懂资料室里一些书籍的标题了。我能在顾先生和他的同事们聊天时，偶尔插上一两句嘴了。虽然还是很浅薄，但至少，我不再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人。顾先生很高兴。他开始让我读一些英文的专业论文。我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查字典，一句话一句话地啃。一篇几页纸的论文，我得花上一个星期才能勉强读懂。但每读懂一篇，我就感觉自己离那个世界又近了一步。78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整个中国都沸腾了。无数被耽误了青春的知识青年，重新拿起了书本。那天晚上，顾先生把我叫到书房。“石头，去考试吧。”我愣住了。“我？我去参加高考？”“对。”“可……可我才学了两年多高中课程，我能行吗？”“你这三年，比别人上十年学学到的东西都多。”顾先生看着我，“你学到的，不只是知识，是一种学习的能力，和一种不服输的韧劲。”“去试试。考不上，没关系，你还可以在这里继续学。但如果考上了，你的人生，就彻底不一样了。”他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我心里所有的渴望。高考。上大学。这是我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开始准备考试。那是我人生中最疯狂，也最充实的一段日子。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了进去。白天，我一边整理图书，一边在脑子里背公式。晚上，我在顾先生的书房里，做一张又一张的卷子。顾先生成了我最好的辅导老师。他帮我分析错题，给我划重点，甚至帮我押题。考试那天，是顾先生和张阿姨一起送我去的考场。“别紧张，石头，就当是一次普通的测验。”顾先生拍拍我的肩膀。张阿姨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煮鸡蛋。“吃了它，考个一百分。”我走进考场，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看着手里的试卷，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题目，此刻变得无比亲切。我提笔，开始答题。脑子里浮现的，是牛棚里那昏暗的光线，是顾先生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的一个个符号。那些在牛粪味中学会的知识，此刻，在考场上闪闪发光。考完最后一门，我走出考场，看见了等在外面的顾先生。他没问我考得怎么样，只是说：“走，回家吃饭。”等待发榜的日子，是煎熬的。我嘴上说不在乎，但心里每天都七上八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