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它立定了,并不急着下水。先用那双灵活的、乌溜溜的眼睛左右顾盼,神气像一个将军在检阅他的营地。看那神情,似乎是觉得我们这几个不声不响的“大树”,还算守规矩,于是便放了心。它这才低下头,用那淡黄的、细巧的喙,轻轻地,试探性地啄一下水面,仿佛品茶的雅士,在试第一口茶汤的温度。水圈的涟漪还未散尽,它便倏地跳开了,带着一种过分的机警,其实并没什么危险。这样重复了两三次,仪式才算完成。</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沐浴开始了。它猛地跃入浅滩,整个身子便没入水里,随即迅速地一振,带起无数亮晶晶的水珠,像碎玉一般,向四面泼洒开去。那水珠从它光洁的羽毛上滚落,竟不沾湿多少,只留下更鲜亮的色泽。它不停地抖动着,用小爪拨弄着清水,又转过脖颈,去梳理翅根下那平时难以顾及的绒毛,忙忙碌碌,又兴致勃勃。这时候,它那股“霸气”便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一派天真的、沉浸于自身欢愉里的憨态。可这憨态也是独享的,不容打扰。另一只稍稍靠近了些,想分一杯羹,它便立刻停下动作,昂起头,发出一串短促而清亮的鸣叫,像是在发出严厉的警告。那后来者果然就讪讪地退到一旁,耐心等着了。这澡堂的规矩,原是它定的,洗澡的时间,也由它自己把控。</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它这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奇妙。在人类的律法里,它被归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这名称里带着一种珍稀的、需要被小心呵护的脆弱意味。可在这里,在六盘山它自己的王国里,它却显得这样强健,这样蓬勃,这样“可观”。它不觉得自己需要保护,它只是理所当然地活着,占据着这一片山林与溪流,生儿育女,喧哗歌唱。它的“保护”身份,是人类加之于它的一个遥远的、略带歉意的概念;而它此刻的霸道与鲜活,才是它自身生命力的证明。我们那些纸上的条文,在这潺潺的水声与它的欢鸣面前,显得多么苍白而又多余。</p><p class="ql-block"> 它终于洗痛快了,倏地一下从水里跳上来,落在一块圆润的青石上。它并不立刻飞走,而是使劲地抖擞着全身的羽毛,直到每一根细小的绒羽都蓬松地张开。然后,它安静了片刻,迎着从林叶间隙漏下的一缕阳光,仿佛在品味那暖意与清凉在身体里交融的片刻宁静。它的羽毛在光下泛着一层湿润的、缎子般的光泽,那赭石色的胸脯,那灰蓝的背,尤其是那双名字由来的翅膀,在阳光下,那橙色的斑纹竟像透明的琥珀,又像是秋日熟透的浆果,蕴着满满的、甜蜜的汁液。</p><p class="ql-block"> 它歇够了,回头轻啭了两声,像是在对还在等待的同伴说:“好了,该你们了。”随即,一道斑斓的影子掠过水面,便消失在岸边的浓绿里了。溪水依旧唱着它的歌,只是那霸占着最佳位置的精灵不见了,水面顿时空落了许多。我站在那儿,许久没有动,仿佛刚才做了一场关于尊严与美的,短暂的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