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腔

薛宏新

官腔（小小说）

文/薛宏新

乌有乡，真有这么个地儿。在豫北，紧挨着阳圆县，风刮过来都带着土腥味儿。这地儿不大，事儿不少。乡政府前后2幢办公楼，门楼歪着，旗杆是根竹竿，国旗常被鸡鹐了角。可就这么个地儿，官架子比县里还端得稳。

副乡长吴义，人称“吴撇腔”。为啥？说话爱撇官腔，一句“嗯——这个，那个”，能把你绕进玉米地里出不来。走路扛脯仰脸，下巴抬得比井台还高，仿佛脖子上顶了个碾盘，非得仰着才省劲。见了上级，腰弯得像煮熟的面条，点头哈腰，嘴里“哎哟领导，您可来了，俺等得心都焦了”；见了群众，眼珠子一翻，鼻孔朝天，仿佛看的不是人，是地里的高粱茬。

吴义这人，芝麻绿豆官，官架却大。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蓝制服，扣子扣到脖梗，领子硬得能割韭菜。皮鞋擦得锃亮，走起路来“咔咔”响，专挑土路走，非得踩出两行脚印才作罢。手里拎个黑皮包，里头不装文件，装的是搪瓷缸、半包“黄金叶”烟，还有一本《毛泽东选集》，封面都磨秃噜皮了，说是“学习用”。

这天晌午，日头毒得能晒脱皮。吴义迈着八字步，从乡政府往陨石村村委会去。一路走，一路哼豫剧：“刘大哥讲话理太偏——”哼得走调，像驴叫。路过王老三地头，王老三正锄草，喊了声：“吴乡长，吃饭没？”吴义眼皮一撩，鼻孔“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嘴里嘟囔：“这个……那个……群众要自觉，不要影响公务。”

王老三愣在地里，锄头杵着地，嘟囔：“俺问你吃饭没，又没问你批条子，撇啥官腔？”

到了村委会，村支书李大磙子正蹲门口啃馍。见吴义来了，赶紧站起来，拍裤腿上的土：“吴乡长，您来啦！快屋里坐，俺刚烧的水。”

吴义“嗯”了一声，迈着方步进屋，一屁股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皮包往桌上一撂，搪瓷缸“咣”地一放。李大磙子赶紧递烟，吴义摆手：“这个……那个……烟，少抽，影响健康。上级有文件。”其实他兜里揣着“黄金叶”，夜里自己偷着抽。

“吴乡长，啥指示？”李大磙子小心翼翼问。

吴义清清嗓子，翘起二郎腿，鞋底沾的牛粪掉下来一块，正落在李大磙子脚面上。李大磙子不敢动，只把脚尖翘了翘。

“这个……那个……”吴义开始撇腔，“根据乡党委……嗯……会议精神……关于加强……嗯……村级管理……那个……规范化建设……这个……你们村，卫生不行，墙角有草，鸡屎遍地，影响……那个……社会主义新农村形象。”

李大磙子憋着气：“吴乡长，昨儿个刚扫过，今儿个鸡又拉了。”

“这个……那个……不能找客观理由。”吴义一挥手，“要主观努力。嗯——这个，那个，上级要检查，要是扣了分，你负得了责？”

李大磙子低头：“俺……俺整改。”

吴义这才满意，端起搪瓷缸喝口水，咂咂嘴：“这个……那个……水，有点烫。你们村，得装个热水器，嗯？体现现代化。”

李大磙子心里骂：“俺连个抽水机都没有，还热水器？”

正说着，外头一阵吵嚷。原来是村东头的张老歪，扛着锄头来了，说是要反映“地界纠纷”。吴义一听“纠纷”俩字，立马坐直了，官腔立马升级：“这个……那个……群众有诉求，是好事。嗯——要依法依规，那个……走程序。”

张老歪憨，直接说：“吴乡长，俺和李老闷地界不清，他占俺半垄！”

吴义眯眼：“这个……那个……地界问题，复杂。嗯——要查档案，那个……要实地勘测，这个……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你先回去，等通知。”

张老歪急了：“俺都等仨月了！”

“这个……那个……急啥？”吴义一瞪眼，“政府办事，讲程序！你这样，影响工作！”说着，掏出《毛泽东选集》拍桌上，“你看，毛主席说，调查研究，嗯？没调查，就没发言权！”

张老歪懵了，嘴张着，像被鹐了嘴的鸡，愣是没说出话来，只好扛锄头走了。

李大磙子看不下去了，小声说：“吴乡长，要不，您去瞅瞅？就半垄地，一拃宽。”

吴义一摆手：“这个……那个……小事，不要上升到政治高度。嗯——我下午还有个会，乡里研究‘计划生育突击月’，那个……重要。”

正说着，外头又来人，是吴义媳妇，挎着篮子，里头装着馍和咸鸭蛋。原是来送饭的。

吴义媳妇一进门，见有外人，立马换脸，笑得像开了花：“他叔，忙着呢？俺给吴乡长送点饭，他忙得顾不上家。”

吴义立马换腔：“这个……那个……家属不要干扰公务。嗯——这个，那个，放那儿吧。”

媳妇放下篮子，临走还小声说：“孩儿想你了，夜里哭。”

吴义皱眉：“这个……那个……革命工作，顾不上小家。嗯——告诉孩儿，爸爸在为人民服务。”

媳妇走了。李大磙子瞅瞅篮子，馍是杂面的，鸭蛋就俩。心里叹气：“为人民服务，咋不先为自个儿孩儿服务？”

吴义打开篮子，瞅瞅馍，皱眉：“这个……那个……杂面，不健康。嗯——乡里食堂有白面。”

说着，掏出半包“黄金叶”，点着，屋里立马烟雾缭绕。李大磙子被呛得直咳嗽，吴义却眯眼吐圈，一脸享受，仿佛在开什么重要会议。

下午，吴义真去开会了。乡里“计划生育突击月”动员会。他坐在前排，笔记本摊开，其实画的都是小人儿。书记讲话，他“嗯嗯”点头，嘴里“这个……那个……支持，坚决支持。”

散会，他蹽蹽往回走，路过陨石村小学。学校墙皮掉得像蛇蜕，孩子们在院子里跳绳。吴义一来，孩子们吓得躲墙角。校长迎出来，吴义立马官腔上线：“这个……那个……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嗯？你们，要重视素质教育。”

校长小声：“吴乡长，俺连粉笔都缺。”

吴义一挥手：“这个……那个……困难是暂时的。嗯——要自力更生，那个……艰苦奋斗。”

说完，蹽蹽走了，留下校长在风中凌乱。

夜里，吴义回家。媳妇正纳鞋底，孩儿睡了。吴义往床上一躺，长叹：“这个……那个……当官，难啊。”

媳妇冷笑：“你那官，比县长还大？一天到晚撇腔，饭不吃，家不回，孩儿哭成泪人，你管过没？”

吴义坐起来，官腔又起：“这个……那个……小家服从大家，嗯？我是副乡长，要顾全大局。”

媳妇把鞋底摔他脸上：“大局？你那大局是啥？是嘴皮子翻？是鞋底牛粪？是搪瓷缸里的凉水？”

吴义愣了，摸摸脸，鞋底印子清晰。他低头瞅瞅自己，蓝制服皱得像咸菜，皮鞋上牛粪干了，皮包敞着，烟卷露半截。他忽然觉得，这身行头，像借来的戏服。

夜里，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外头蛐蛐叫，屋里蚊子咬。他想起白天张老歪的脸，李大磙子的脚，媳妇的泪，孩儿的哭。他喃喃：“这个……那个……”

忽然，他坐起来，把《毛泽东选集》翻开，里头夹着张旧照片——是他刚当乡长那会儿，站在乡政府门口，笑得憨，手里拿着个玉米棒子，没穿制服，没拎皮包，也没撇官腔。

他盯着照片，看了半宿。

第二天，日头照常升起。吴义没穿蓝制服，穿了件旧汗衫。没拎皮包，拎了把锄头。他蹽蹽往陨石村去，路上见王老三，主动打招呼：“老三，锄地呢？”

王老三愣了：“吴乡长，您……没撇腔？”

吴义笑笑：“俺今儿个，不办公务，帮张老歪扒地界。”

到了张老歪地头，吴义二话不说，锄头一挥，刨起来。张老歪傻了：“吴乡长，您……”

吴义擦汗：“这个……那个……地界不清，咱今天就扒清。嗯？”

李大磙子闻讯赶来，见吴义满头汗，衣裳湿透，手里锄头挥得虎虎生风，不像副乡长，倒像庄稼把式。他咧嘴笑了：“吴乡长，今儿个这腔，不撇了？”

吴义喘气：“这个……那个……官腔，硌牙。俺还是觉得，实话实说，得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