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城冬

城南听雨

<p class="ql-block">  有人说缘分有一种魔力,在命运安排下,原来疏离的世界也会变得妙趣横生。</p><p class="ql-block"> “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又,“家家泉水,戶户垂柳”,这好像说得是济南大明湖南门的百花州、王府池子一带。夜晚的霓虹灯亮着,慢行的行人在街上走走停停,精致酒吧和咖啡馆的老房子里,传统院落改造后与现代风格混搭,伴有吉他的声音,酒吧歌手唱得很轻,昏暗灯光洒在每一位停下来聆听的客人脸上。</p><p class="ql-block"> 在一个极寒的冬天,我和黄伟认识了。黄伟是黄家后人,章丘葱、明水大米,再就是黄家烤肉,是这么个黄家。饭局上哥几个聊得开心,酒也不少喝,饭后站公交站牌下活动着脚等车。我往西南方向闲看,忽然发现在那个方向上有阳光破隙,那厚厚的云层因有逆光效应还镶上了金边,明明暗暗的,传达出一种无可言说的奇幻色彩。便唤黄伟说,快看啊喂,好兆头,天象清奇!黄伟转过身来,往我手指的方向站看半天,脸上明亮起来,招一辆出租车,急急地下山走了。</p><p class="ql-block"> 那些天,黄伟就像是黏上了我,电话里讲,曹哥你说那地方,你知道那是哪儿吗?我说我……我哪里知道?黄伟就说,你说你这弄的,那一带就是郎茂山,我老太太住那儿!我说好好,我这要下班了,你晚上过来,过来说。晚上坐一起,小店里啤酒小菜,听他讲个眉飞色舞。黄伟住大明湖以南,不缺热闹,交通也方便,属老城厢很不错的地方,一般来说无可挑剔。可自打他女朋友住进来,老房子冬天又冷又潮,这事就得两说。于是回家去找老太太,让老太太帮忙换房。黄伟那边啤酒放下,菜也不吃,抹一抹嘴又说:曹哥你神呀,就你那么一说,换房这种本来没准的事,成了。我说你就为这个急急下山?黄伟说,我当时只是感觉,感觉这事要成,那话怎么说来着,吉人天相。两口菜下去又说,吉人天相就是两好合一好,好事成双啦。再细问,黄伟说答应换房的这位还是老太太跟前的熟客,“他让我找上你,说有笔生意要谈”。过一天我们办公室里见,黄伟果然又带过来一位,介绍说,就是他了,莫哥,莫书记。我那时已面临调回,正在个等待交接要走没走的阶段,对生意上的事并不那么热心,所以只是点头,客气上茶。莫哥那边烟就递了上来,并且过滤嘴抽芯,自己两支烟接在一起,打火点上。看那动作很是娴熟。黄伟说,莫哥还是知青。</p> <p class="ql-block">  我那办公室是在省体中心的看台下面,房间有点暗,白天也开着灯。有供暖,冬天不冷却是出奇的干燥,刚来时很不习惯,南方人尤其不习惯,你地面上放盆水或者湿衣服搭暧气片上,这个都没用。待过个几年,好歹适应了,市场也变了,一句话,机子不好卖。所以我听莫哥莫书记说明来意,说到要搞彩电村,还是小二百台的量,多少有点吃惊。我想想说,东西有,我可以厂价给你,但上面也有要求,都是现钱现货,不能欠钱。莫哥看看我,反倒乐了,说这都是各家的事,我也不敢让他们欠着。又问维修的事怎么说。我说这好办,厂家有百分之二的维修费,你们可以找人或维托专业机构代修。莫哥点头。</p><p class="ql-block"> 忙活完,我觉察到情绪有些不对,再次给莫哥倒茶上烟。莫哥说都是济南人,你就别老客气了。站起来,看一眼墙上的书法挂件,目光满屋里打量着,边看边说,你这个地方看球方便,就是有点闷。我说这就是个看台房,走廊那边南屋还行,南屋窗朝外,窗子也大。我们这是北房,你想想看台上可以放腿的那个高度,这边窗子也就那么高。“平时生意还行?”他问我说。我说大环境吧,你欠我欠的事情很多,做大并不容易。莫哥说我看到你们商场送花了,大冷天的,那是送了多少?我说那是新上来的经营厂长带人搞的,康乃馨,五万。莫哥替我叹一口说,别老屋里闷着,没事出去走走。然后看看我,又看看黄伟,说:“此去城东五十里许,正有一湖,名白云湖,是个避世修身的好地方。”讲一些这好那好,说我做个东道,我们一起出去玩一天?我说我哪有这等好运。莫哥说这个不难,找个大礼拜天呗。过几日,莫哥真的把车开了过来,把车顶到了我们门上。</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个周日早上,外面刚落过雪,先是有电话打来,让我到门口等,待走到大门口一看,来的还有黄伟和他女朋友。互致问侯地说一些天还是冷的话,启程上路。经十路上还算顺畅,过东外环,黄伟就不断接响嗽叭,而且越往东去乡土味越浓。我问莫哥说,你那个知青是怎么回事?莫哥说我济南上的学,算是回乡知青,济南的事懂点,稀里糊涂事也做点。我说是么,讲讲。莫哥说先提个问题吧,什么是“乡间思考”?黄伟女朋友在前排问,割麦子算不算?莫哥笑笑,说这个不算,你割完麦唱着歌回家,你妈在家里等你吃烙饼呢。</p><p class="ql-block"> 然后莫哥就讲了一段。</p><p class="ql-block"> 他们那一带,济南东部,那时也是穷,正规有过几年“瓜菜代”的日子,地瓜、瓜干、瓜蔓儿这些都算是口粮。莫哥那时也是年轻,听说黄河北齐河那边有烧酒作坊,可以瓜干换酒,手上有两个的也可拎瓶现沽。寻摸过几回,感觉这买卖也适合当地,就动了心思。他说他那还是走着过去,到地方好话说尽,最后把手表撸下来,才算是管饭学来这门手艺,顺便把做粉皮、粉条的方法也看会了。</p><p class="ql-block"> 回来就是一番忙活。</p><p class="ql-block"> 莫哥说他们那时管这叫社队经济,以后就是乡镇企业,再后来就有很厉害一句话:要想当县长,先办个大酒厂。黄伟开着车说莫哥你牛啊,村支书两届,再办家具厂,北园大街还开得有门市。莫哥说哪里哪里,我这就是凑合着混。汽车有些颠,车载音乐放送碟片,莫哥还接了个电话,喂,啊哈哈……翻盖手机扣上,口袋里掏出烟,看看又放回去,坐座位上沉思。</p> <p class="ql-block">  到地方饭店里上壶酽茶,莫哥说有个故事要讲给我听。说完去灶间看过,点上菜,跟黄伟说你们先去湖边转转,去那边玩。然后就自顾地讲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说有一游客路过一个小镇,在一家旅馆给了店主一千钱,算是押在柜上,挑了一个房间。他上楼后,店主拿这一千钱交还给对面的屠夫,以支付这个月的肉钱。屠夫又去养猪的户家把欠的买猪款付清了,往下户家的农夫还清了饲料钱,饲料商贩还清了赌徒的钱,赌徒又赶紧去旅店还清了房钱,这一千大子儿又回到了旅馆店主的手里。可就在此时,游客说房间并不合适,与店主商议后拿上那笔钱走人,但全镇的债务都已还清——“请问有谁吃亏了吗?”</p><p class="ql-block"> 莫哥把故事讲完,坐那里拿眼有意无意地看着我。我想想说,不会吧,他们本来就你欠我欠的,会有这么巧的事?莫哥说,好的、有用的东西,假设可被允许。一切科学,那些定义定理,都是在有假设的条件下提出,并且得到验证。“比如那个自由落体运动,”他说,“那个加速度,就是在‘空气阻力不计’这一条件下成立。”莫哥说这番话时语气不容置疑,显然是有过自己的考虑。我说你说的对,世上的确没有绝对的事,一切都是相对的,可是我怎么听着,这个有资金入场,促成市场健康循环的故事,怎么说呢,感觉还是有些牵强。莫哥说你也别那么较真,道理有深有浅,透过去了就好。我们有过几句争论。黄伟和他女朋友回来,湖边玩得高兴,嘻嘻哈哈,声音里透着敞亮。店家上菜,还有火锅,我把刚听来的故事给黄伟复述一遍,黄伟说喝着喝着,愣神想一下说,这事我在我姨家听到过,孩子们家庭作业,挺絮叼。</p> <p class="ql-block">  终于还是回到了杭州。</p><p class="ql-block"> 如天边的浮云,飘来飘去,终于还是飘了回来。不久下岗危机开始蔓延,缓急之间,吉凶难断。听厂门诊部的人说,助眠类药物都快供不上了。有一次我去拔牙,医生操作完忽然问我,你们厂那个什么大酒店扺给银行了吧?我说啊啊,有这事,听说有这事。</p><p class="ql-block"> 国企也会分个大小,小国企么,关停并转,只剩下国有资产不得流失这一条红线。但有很多债务要不回来,责任推来推去,谁也说不好哪一天一刀下来,就要被裁掉。</p><p class="ql-block"> 过一些日子,又有大批的人下岗离厂,三弄两弄的后来连厂长都被换掉了,我们这些人,却不是说走就能走,“洗澡下楼”,要把钱款上的事搞清楚,并且跨省往各个业务单位去,来往帐目有他们认可才可以离职走人。这也算是对于过往的一种告别。有一段我待在家里,开始动笔写一些东西,整日回想这里面的是是非非,可脑袋里是非多了,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心想罢了罢了,就让我们这些年的付出和那一腔热血都随了时间做古去吧!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松快下来,也空荡起来,把自己变为冬天的小镇,有游乡的人过来,数一千钱交给店家,悄没声自己上楼去了。而店家忽然想起什么,脑门上拍一下,携款出门,去屠户那里还债。于是屠夫、养猪的农夫、饲料商贩还有赌徒,他们都行动起来,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这是一个讲诚信的小镇,尽管在冬日严寒下,那些连片的房舍与街道看上去有些虚拟。</p><p class="ql-block"> (感谢欣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