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第41集 发配高山麻雀塘，琴声入梦暗牵情

宋建初

《蚁》第41集 发配高山麻雀塘，琴声入梦暗牵情

文宣队的锣鼓曾为农场沉闷的日子敲出几分亮色，鼓点落在黄土路上，连风都跟着轻快几分。蒲太平背着冬不拉混在队伍里时，眉眼间总漾着笑，手指时不时在琴颈上虚按，像是在提前排练未唱的调子。可这份快乐没持续多久，就栽在了一顶斗笠上。他那顶戴了三年的旧斗笠，竹篾已泛出浅黄，缝隙里用墨笔写着“逝者如斯夫”五个字——本是某个雨夜读《论语》时，触景生情随手记下的感慨，却偏偏被刚上任的杨书记撞见。批斗会那天，场部的土台上挂着“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横幅，杨书记举着斗笠厉声呵斥：“思想腐朽！散布消极言论！”尽管蒲太平涨红了脸辩解是古语引用，却架不住“阶级斗争”的高压浪潮，最终被当众宣布开除出文宣队。那天他抱着冬不拉走回宿舍，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斗笠上的字迹被雨水晕开，墨色顺着竹篾往下淌，像一行没敢落下的泪。谁都看得出他的疼——在文宣队排演《东方红》的日子，在月光下教大家唱民歌的夜晚，是他在农场最舒展的时光。

离开文宣队后，蒲太平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麻烦”。食堂打饭时，知青们见他端着搪瓷碗过来，要么低头扒饭假装没看见，要么端着碗匆匆躲开。只有些同样被划为“落后群体”的伙伴，会趁没人时凑到他跟前，递块烤红薯，或是聊几句《水浒传》。农场领导便常对着姜队长拍桌子：“蒲太平把知青带坏了！心思不用在劳动上，净搞些歪门邪道！”

有回农场组织先进分子去安江看《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场长带着队长们坐着拖拉机浩浩荡荡出发，车斗里的红旗招展，离老远都能听见笑声。转天一早，蒲太平就蹲在田埂上吆喝我们：“先进能受教育，咱们更该学！我听说这电影讲姐妹分离，准是好故事。”他拉我入伙时，我攥着锄头的手心全是汗，看看远处巡逻的民兵，终究没敢应声。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领导耳朵里，杨书记在晒谷场堵住他，指着鼻子训了半个钟头，他却梗着脖子笑：“金姬银姬的命要怜惜，我们这些知青的命就不值当被惦记？”领导被噎得直喘粗气，最后只能跺着脚骂句“不可理喻”。

四工区知青多，思想活跃，蒲太平这颗“不安分的钉子”让领导如芒在背。加上1970年“图子事件”后，他档案里多了“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定性，这顶帽子虽说是“由群众掌握”，却像块浸了水的巨石，压得他走路都比别人沉几分。为“化解阶级矛盾”，农场研究了三天，决定把他调去海拔1500米的五工区麻雀塘——按蒲太平后来跟我们说的，这简直是“充军西伯利亚”。麻雀塘是防空哨所，铁丝网沿着山坳绕了三圈，哨兵荷枪实弹地巡逻，以往去那儿的知青都是根正苗红的积极分子，领导算盘打得精：把他扔到那样的地方，准能把他管得服服帖帖。

调离那天，四工区的积极分子在姜队长的示意下，用粗麻绳把他五花大绑。蒲太平本就清瘦，被勒得肩膀高耸，驼背都被迫挺得笔直，头却昂得老高，眼睛盯着天上的云，连路都看不清，硬是没哼过一声。消息传到麻雀塘，五工区的知青反倒雀跃起来，都抢着去接——谁都知道他是奇才，冬不拉弹得能让石头点头，古诗文背得比教书先生还熟，大家都想借着“监管”的名义沾点才气。押解的民兵刚把他送到大溪边，麻雀塘的几个武装民兵就接了手，没走多远便松了他的绑。有两个平时爱写诗的积极分子更是争着要和他同住，嘴上说着“要严格监督改造”，实则天天晚饭都端着碗往他屋里跑，缠着他讲《离骚》里的香草美人，或是让他弹首情歌解闷，就为沾点文气。

才到麻雀塘时，领导还算“关心”，暂时给他找了处住处：一栋老式木板仓库房。楼下堆着当年的新稻谷，晒谷坪里满是谷物晒干后的暖香；楼上原本堆着农具和杂物，后来清出个角落，铺了层干草，垫上他自己带来的旧褥子，就让蒲太平暂时住了进去。领导在会上说：“有个男同志住在这里更安全，方便看管物资。”我们都知道，其实是这地方偏僻，离知青点和哨所都远，好“隔离改造”。仓库里怕起火，没装灯泡，白天靠窗户透点微光，灰尘在光柱里跳舞；夜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墙角的蚁群却格外勤勉，拖着谷粒在木板缝隙间穿梭，像极了他在逆境中默默坚守的模样。可蒲太平不在乎环境乱不乱、潮不潮，只要有一张木桌能放书，有一盏煤油灯能照亮书页就行。只有他带来的那盏铁皮煤油灯，偶尔会在楼上亮到深夜，昏黄的光透过木窗缝渗出来，伴着冬不拉的琴声飘下楼，飘进旁边的村庄，也飘进每个知青心里最软的地方。

没过多久，冬不拉的琴声就绕着麻雀塘的云雾传开了。清晨他伴着露水弹《牧歌》，午后就着山风奏《送我一枝玫瑰花》，最受欢迎的还是《南洋情歌》，调子柔得能化开山里的寒气，把知青们枯燥的日子泡得有了滋味。大家干完活就往他住处钻，带炒黄豆的、揣红薯酒的，连哨所那个总板着脸的班长，都常站在窗外听上半曲，嘴角悄悄带点笑意。麻雀塘渐渐成了五工区的快乐圈，连巡逻的民兵路过，脚步都忍不住放慢些。

别看蒲太平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却能精准分辨出美与丑。五工区知青人数不多，女知青更是寥寥无几，十几个女知青里，唯有西子格外耀眼。她不仅模样俊秀，性格也爽朗大方，干活利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山间的清泉，透着一股灵气。

蒲太平除了农活不拿手——锄头总握不稳，插秧歪歪扭扭——其余样样精通。他手巧，刻的木头章子比场部的公章还规整，修收音机更是一绝，知青们的半导体坏了都找他，他从不推辞，往往捣鼓一晚上就能修好。那时工地上有个叫李平的木工，是从隆回犯错误逃来的，平时话少得像闷葫芦，手艺却好，做的木凳又结实又好看。他常趁歇工时找蒲太平聊天，有时送些松木边角料让他刻小玩意儿，有时递袋炒花生听他讲书里的故事。李平知道蒲太平会刻章，之前曾写好一张“临时务工证明”，让他帮忙刻了个肥皂公章盖上。后来武装民兵查岗盘查外来人员，他凭着那张盖了章的证明，竟顺顺利利过了关。

有天收工后，李平揣着块硬木来找他，木头被摩挲得发亮：“兄弟，再帮我刻个章呗，记工分、领材料总签字太麻烦。”蒲太平正就着煤油灯看《唐诗选》，闻言抬头笑了：“多大点事，拿来。”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用刻刀细细雕琢，先描轮廓，再挑笔画，没几天就刻好了枚方方正正的木章，上面是“李记”两个字，笔画刚劲又带点圆润。

李平拿到章时笑得满脸褶子，眼角的细纹都堆到了一起。当天傍晚就拎了瓶米酒来谢他，还带了碟自家腌的咸菜。两人在漏风的小屋里，围着煤油灯，你一口我一口喝到半夜。李平喝多了，话也多了，说自己老家遭了水灾，田地全淹了，只能出来干活混口饭吃，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蒲太平叹着气劝他：“等这阵风头过了，安稳了就回家看看，孩子不能没爹。”那晚的月光特别亮，透过木窗照在冬不拉的琴弦上，泛着细碎的光。谁都没料到，这瓶暖了人心的米酒、这枚寻常的木章，会在后来掀起惊涛骇浪。那时的麻雀塘，琴声还在响，山风里满是年轻的笑声，没人知道一场风波正悄悄攒着劲儿，等着吹翻这短暂的安宁。而这场风波的中心，藏着一段不被看好的情愫——当西子的目光与蒲太平的琴声相遇，旁人眼里“不般配”的故事，便在仓库的木梯间悄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