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猫2025系列《落洞新娘》第二章 绣鞋疑踪

双眼探花

　　晨光并未驱散云深寨的雾气，反而让它们变得更加具体，像潮湿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屋顶、树梢和人的心头。寨子里异常安静，连往常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都消失了，只有溪流不知疲倦的潺潺声，更反衬出这片死寂。

　　屋顶猫一夜未眠，眼底带着血丝。阿月昨夜那诡异的祭拜身影和姐姐日记本上那三个字，在他脑中反复交织。他必须立刻找到阿月，这个被寨民视为“洞神新娘”的少女，或许是揭开姐姐失踪之谜的关键一环。

　　他避开可能遇到阿秀的主路，沿着湿滑的青石板小径，快步向寨尾走去。越往寨子深处，房屋越发破败，人烟愈显稀少。最终，他在一片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空地前，看到了那栋几乎要坍塌的木楼。它就是阿月家。

　　楼体倾斜得厉害，几根歪斜的竹竿勉强支撑着屋檐，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吹散架。木板墙壁被岁月和湿气腐蚀成了黑褐色，布满裂缝。一扇虚掩的木门在微风中发出规律而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

　　屋顶猫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门轴发出更刺耳的摩擦声。一股浓烈而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主要是苦涩的草药味，混杂着木头霉烂、灰尘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衰败和贫穷的气息，呛得他喉咙发痒，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光线从墙壁的裂缝和屋顶的破洞挤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阿月？”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伴随着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片刻，一个佝偻着背、头发几乎全白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挪了出来。她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一双眼睛红肿得如同熟烂的核桃，眼神浑浊，充满了无尽的悲苦和茫然。她看到陌生的屋顶猫，先是愣了一下，浑浊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她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发出嘶哑的哭嚎：“没了……我的阿月没了……被洞神老爷选走了啊……我苦命的囡囡啊……”

　　屋顶猫的心猛地向下一沉，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老人家，您别急，慢慢说。阿月怎么了？她不见了？”

　　老太太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用力地点着头，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里屋：“昨晚……昨晚她就不对劲啊……不吃不喝，就坐在床沿上，晃着身子，嘴里一直哼着那调调……说……说洞神在叫她，歌声好听，银铃铛似的……”老太太模仿着那种诡异的、没有歌词的哼唱，声音沙哑破碎，让人脊背发凉，“我守着她，守到后半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可她……她突然就站起来了，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门外，说时辰到了，要去‘拜洞’……我扑上去拉她，她力气大得吓人，我这把老骨头……根本拉不住啊……她就那么走出去了，头都不回……”

　　老太太泣不成声，喘了好几口气，才继续说：“天刚蒙蒙亮，寨子里有人去洞口看……就……就捡到了这个……”她又指了指里屋。

　　屋顶猫站起身，迈步走进里屋。这里比外间更加阴暗潮湿，空气几乎凝滞。一张老旧的木床倒是收拾得异常整齐，薄薄的被褥叠成了方块，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床头的矮柜上，静静地放着一只银镯子。那是云深寨常见的空心镯，上面雕刻着精细的黄槐花纹路——与阿秀手腕上那只，一模一样。

　　而他的目光，立刻被床尾地上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双红绣鞋。

　　极其鲜艳的正红色缎面，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并蒂莲和鸳鸯戏水图案，做工精致得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鞋尖部位，清晰地沾着几块已经半干的黄泥。最引人注目的是鞋底，不仅沾满了泥泞，而且湿漉漉的，仿佛刚刚被人穿着踏过清晨沾满露水的草丛，甚至……踩过什么潮湿的地方。

　　屋顶猫的心跳加快了。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一只绣鞋。入手冰凉，缎面滑腻。他的指尖在鞋底厚厚的泥泞中仔细探查，突然，触碰到了一些极其细微、却与柔软泥土截然不同的硬物。他凑到从破窗透进的一缕光线下，用指甲小心地抠下一点——是几粒极其细小的、深灰色、带着金属光泽的颗粒。

　　矿渣。

　　虽然细小，但他几乎可以肯定。新娘洞附近他去过，那里的土壤是典型的、粘性很强的山地黄泥，绝不可能天然含有这种工业冶炼后残留的矿渣颗粒。阿月的绣鞋上，怎么会有这个？

　　“老人家，这双绣鞋，是阿月的吗？”他稳住心神，转头问依旧瘫坐在地的老太太。

　　“是……是阿月的……”老太太哽咽着回答，“是阿秀……去年送来的。阿秀手艺好，寨子里姑娘‘出嫁’的绣鞋，好多都是她做的……她说，等阿月被洞神选中‘嫁’过去的时候穿……寨里的老人都这么说，姑娘穿了这洞神赐下的绣鞋，听了洞里的歌声，魂儿就被勾走了，自己就会……就会走进那洞里，再也回不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认命，仿佛这是一条无法抗拒的、既定的命运轨迹。

　　屋顶猫轻轻放下绣鞋，心中的疑团如同外面的浓雾，越来越重。昨晚那个如同提线木偶般走向山洞的白影，果然是阿月。但她那僵硬的动作，是陷入迷狂状态的自愿？还是……受到了某种外力操控的被迫？姐姐屋顶月当年失踪时，警方记录里也提到了一只遗落在洞口的红绣鞋。那只绣鞋的鞋底，是否也曾经沾染着这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矿渣？

　　他沉默地走出这栋充满悲恸和绝望的木楼，阳光勉强穿透雾气，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刚拐过屋角，走到一条相对宽敞些的寨路上，就迎面撞见了阿秀。

　　阿秀拎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几扎粗糙的黄色纸钱、一束线香，还有一瓶用土陶罐装着的、寨里自酿的米酒。她看到屋顶猫从阿月家的方向出来，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蒙上了一层寒霜，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你去阿月家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不像昨日那般软糯。

　　“嗯。”屋顶猫直视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阿月不见了？”

　　阿秀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竹篮，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神秘和肃穆：“是落洞了。这是她的福分，被洞神选中了。”她攥着竹篮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凸起，泛出青白色，“寨里今晚要在鼓楼前办‘送嫁酒’，送阿月出嫁。你是外人，千万别去冲撞了，看了不吉利，对你自己……也不好。”

　　“落洞，对于你们寨子来说，不是值得庆祝的喜事吗？”屋顶猫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追问道，“洞神娶亲，姑娘‘嫁入神府’，你们不是应该摆酒庆祝，为她高兴才对？可我看寨子里静悄悄的，您和阿月娘的样子，也看不出半点喜气，反倒像是……”他顿了顿，刻意加重了语气，“……像是家里遭了灾，死了人一样。”

　　阿秀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嘴唇嗫嚅着，像是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的眼神闪烁不定，里面交织着恐惧、无奈，甚至还有一丝……愧疚？最终，她只是用力摇了摇头，语气变得生硬而急促：“你不懂！不懂我们寨子的规矩！晚上老老实实待在客栈，千万别出来！听见没有！”

　　说完，她几乎是仓促地转过身，拎着竹篮快步离开，手腕上的银镯子因为动作急促而碰撞出一连串清脆又杂乱的“叮当”声。在她转身的瞬间，那个藏在袖子里的洞形银吊坠再次滑落出来，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光芒。

　　屋顶猫站在原地，看着她几乎是逃离的背影，姐姐日记里那句关于阿秀妹妹的话，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阿秀说她妹妹十年前落洞了……”十年前，姐姐屋顶月在这里失踪；同样是在十年前，阿秀的妹妹阿云也“落洞”消失。时间点如此吻合，这真的只是巧合吗？两个年龄相仿、可能相貌也有些相似的姑娘，相继在同一地点、以同一种诡异的方式消失？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他没有听从阿秀的警告返回客栈，而是顺着寨路，朝着寨子中心鼓楼的方向走去。越靠近鼓楼，寨子里的气氛越发诡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一些家养的土狗趴在门口，警惕地看着他这个陌生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坐在自家门槛上的老人，手里机械地捻着油光发亮的佛珠或者木槵子，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或者……直直地盯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欢迎，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以及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审视，仿佛在判断他是否属于这里，是否会带来不祥。

　　路过一家门面狭小、光线昏暗的杂货铺时，他下意识地朝里瞥了一眼。柜台后面，一个穿着黑色土布上衣、干瘦得像一截老树根的老头正佝偻着背整理货物。在他手边的柜台上，放着一个打开的木制首饰盒，里面铺着红色的绒布，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银光闪闪的吊坠。

　　屋顶猫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那吊坠的造型——洞形的、镂空的、带着奇异花纹的吊坠，与阿秀藏在袖中的、姐姐照片里脖子上的，一模一样。

　　他定了定神，走进杂货铺。铺子里有一股陈年的烟叶和尘土混合的气味。

　　“老板，请问这个银吊坠怎么卖？”他指着首饰盒里的吊坠问道。

　　那干瘦老头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他的眼睛很小，却异常锐利，像鹰隼一样盯着屋顶猫，没有任何表情。“不卖。”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木头。

　　“不卖？那摆在这里是……”屋顶猫故作不解。

　　“这是‘洞神信物’。”老头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只有被洞神选中的姑娘，在‘出嫁’前才能佩戴。外人，碰不得。”

　　屋顶猫心中一动，装作随意地问道：“哦？我听说，阿秀的妹妹阿云，十年前也戴过这个？”

　　老头的动作瞬间停滞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彻底锁定在屋顶猫脸上，眼神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里面充满了警告和一种深沉的厌恶。“外乡人，”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冰碴子，“别问你不该问的事情。知道的太多，小心……洞神下一个找上的，就是你。”

　　那话语中的威胁意味，赤裸裸毫不掩饰。

　　屋顶猫没有再问，只是深深地看了那老头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杂货铺。背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一直刺在他的脊梁骨上。

　　他走在寂静无人的寨路上，心中的疑云翻滚奔腾。这个寨子太奇怪了！他们对“落洞”的态度，表面上是敬畏和接受，但深处隐藏的，分明是巨大的恐惧和讳莫如深。阿秀提起自己落洞的妹妹，不是身为“神眷”家属的骄傲，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和躲闪。还有那绣鞋上不该出现的矿渣，杂货铺里作为“洞神信物”、背后可能刻着“矿”字的银吊坠……

　　这一切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一个被刻意隐藏的方向。

　　云深寨这片被原始森林和崇山峻岭包围的古老土地之下，难道……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矿藏？而“落洞新娘”的传说，这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诡异习俗，会不会与这地下的秘密，有着某种血腥而残酷的关联？

　　姐姐屋顶月，是不是因为窥破了这个秘密，才招致了“被落洞”的厄运？

　　他抬起头，望向鼓楼的方向。那里，已经有人开始默默地悬挂起一些红色的布幔，在灰白色的雾气中，那红色显得格外刺眼，仿佛鲜血浸染。今晚的“送嫁酒”，恐怕不仅仅是一场仪式那么简单。他必须去，必须亲眼看一看，这笼罩在云深寨上空的、名为“洞神”的迷雾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惊人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