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槐树梁

乐 山

小槐树梁

20251112



九府坟火车站身后的那道沟叫“翻崖沟”，沟西是圪垱坡风景区，沟东那道山梁，便是小槐树梁。

经小槐树梁，过翻崖沟，这条两点一线的山路，曾是博爱县山区第一大村——黄岭，通往许良公社的捷径。不论是公务往来，还是赶集卖菜，抑或去九府坟火车站搭乘那喘着粗气的绿皮车，都绕不开它。那些年，小槐树梁是黄岭五条出山道路中最热闹的一条。



翻崖沟，名不虚传。一道石壁赫然兀立，上下山都得手脚并用，实实在在地“翻”越，带着挣扎，也带着艰辛。

翻上崖顶，天地豁然开朗。一块三米见方的平台，像是山神赐予行人的薄礼。而这礼物的魂灵，便是那棵小槐树。它从石缝里挣出来，像个倔强的孩子，紧紧抓住山岩枯瘦的筋骨。它算不得伟岸，甚至有些伶仃，仿佛靠着那一点点泥土，与风霜雨雪抗争了数百年，才争得这一片荫蔽。谁也说不清它的年岁，只晓得从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它便立在这儿，因为“个头”不大，所以，人们都唤它叫“小槐树”，这道梁，也就成了“小槐树梁”。

这里是行人的驿站。赶集归来的汉子，会卸下担子，倚着粗糙的树干，点燃烟袋，看烟雾袅袅散入山谷。回娘家的媳妇，坐在它盘虬的根上，理理鬓发，歇歇酸软的脚。它更是一个天然的画框，将山下富饶的牛角川尽收眼底。田畴如棋盘，村落如棋子，一层淡银灰色的暮霭浮在傍晚的空气里，一切都温顺地铺陈到天边。那时的风是柔软的，吹过槐叶，飒飒作响，像听不清的叮咛。

然而，这幅宁静的画卷在1972年某个黄昏被永久地撕裂。那时，我正在许良高中读书，每周往返于这道山梁也是必修课。少年的心里装着远方的梦，却未曾料到，这棵熟悉的槐树将见证一场生命的诀别。冷风般的消息传遍山坳：山下一位颇有才情的年轻人，为情所困，将最后的重量交付给了小槐树横出的枝干。人们说，他用的不是三尺白绫，而是一条或许还带着体温的围巾。

更奇的是，自那时起，那棵历经数百年风雨的小槐树，仿佛也被带走了魂，枝叶一日日萎黄、枯槁。来年春天，山桃花依旧笑春风，它却再未吐露一丝新绿。它死了，和那年轻人一样决绝。风言风语随之而起，都说年轻人有天大的冤屈，连这通了灵性的古树也替他悲愤，不忍独活。这传说，为山梁的风染上悲戚的调子，呜咽几十年。

从此，小槐树梁没有了小槐树，只剩一个空落落的名字，和一段日渐模糊的往事。那方平台失了魂，只剩冷硬石头。后来也有人尝试补栽，却没有一株成活。是土太薄，风太烈，还是那树与人的精魂仍盘踞于此，不肯让其他生命轻易落脚？我后来离开了故乡，但梦里仍常见那道梁，那棵枯树的黑色剪影，像一个大大的问号，钉在灰蒙蒙的天幕上。

前些日子，惊闻梁上又成活了一棵小槐树。我这年逾古稀的老人，对此消息很感兴趣，于是便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激动。遂约几位骑友，专程重访槐树梁。再走石板旧路，脚步沉重，喘息也粗重了。待翻上崖顶，一眼便看见——在老树根不远处，一株新绿怯生生却固执地挺立着。叶片尚不茂密，在晚风中微颤，如初振翅的翠鸟。我轻抚那稚嫩的树干，心里空了许久的地方，仿佛被这点绿色温柔地填补。

眼见为实，心下甚慰。当日还有一桩收获——在槐树梁拍了几张“夕阳红”的照片，也算弥补了一桩憾事。毕竟，我与这道梁，曾有过频繁而深切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