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美丽

晚炊 Jane

美 篇 号 / 52506520

文 / 晚炊 Jane

图 / 网络（致谢原作者）

起初，我以为那判决书撕开的是皮肉，连着筋，要撕出一片模糊的血肉来。从此便是孤身一人了。家成了四面空壁，连回音都显得吝啬。餐桌对面空着，阳台上的晾衣绳空着一半，那空出来的半截，在风里晃晃悠悠，像一句未说完的话，吊在那里。夜里醒来，手伸向另一边，触到的是一片冰凉的、平整的、属于我一个人的荒原。

原来，一个人的屋子，是这样空旷的。静，不是寻常的静，是一种吸音的、软绵绵的静，能将心跳都吞没。我学着与这空旷共存。将他的茶杯，那只总带着洗不净茶垢的，收进了橱柜最深处；把那件灰蓝色的睡衣，从门后取下，叠好，归于箱底。这过程，不像告别，倒像一种缓慢的考古，将一段共同生活的遗迹，一件件标注、封存。指尖拂过那些物件，没有预想中的刺痛，反倒像拂去古籍上的尘埃，露出下面早已风干的、无关悲喜的字迹。

这才留意到窗外的行道树。它们向来是成排立着的，可我从前从未看清过其中任何一棵。此刻，我看清了。左边那一株，枝干遒劲地斜伸着，带着几分执拗；右边那一株，枝叶却舒朗温和，像撑开的一把圆润的伞。它们是邻居，根系或许在看不见的地下有所交缠，但风来时，它们各自摇曳，发出属于自己的、绝不雷同的沙沙声。阳光洒下，光斑与阴影的图案，在每一片叶子上都迥然不同。

我记起那份看过的社会调查，白纸黑字地说，如今每三对佳偶，便有一对终成劳燕。这数字，冷冰冰的，却奇异地给了我一丝暖意。原来，我并非孤例，并非掉队的那一个。我只是汇入了一条日益宽阔的、沉默的河流。这河流里，淌着多少不曾言说的夜晚，多少重整旗鼓的清晨？我们这些散落的星，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虽不相识，那点微光，却足以在冥冥中相互辨认。

于是，我开始学习另一种语法，一种只属于我自己的、单数的语法。

我为自己煎一枚溏心蛋，看那金黄的太阳在雪白的盘中微微颤动，无需顾及旁人的咸淡口味。我买下大捧的白色洋桔梗，插在从前总觉得过于招摇的玻璃瓶里，让它肆意地盛开、凋落，只为我一个人的目光。我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午后，坐上随便一路公交车，漫无目的，直到终点，又坐回来。窗外的街景流成一条陌生的河，我只是河上一叶无牵无挂的舟。

这随性的日子，像在一块素白底子上，由着自己心意点染。起初是怯怯的，下笔犹豫，生怕错了格局。渐渐地，笔触大胆起来，色彩也鲜亮了。我重拾了年少时废弃的画笔，颜料盘上，蓝与红大胆地冲撞，调出一种奇异的、属于暮色的紫。我在深夜放着无人欣赏的交响乐，音量旋到平日不敢企及的位置，让那磅礴的音响将我淹没，又在寂静复归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的安宁。

我忽然懂了那些树。它们并肩，却不依附；它们对话，却不依赖。风是它们的媒介，也是它们的考验。能稳稳站住的，才有资格享受阳光与雨露。

千百年来，那“归属感”像一件过于紧身的华服，绣满了“贤妻”、“良母”的金线，我们被教导要削足适履，要挺胸收腹，维持那令人窒息的体面。仿佛女性的生命，必须缠绕着另一株名为“丈夫”的乔木，才能得以向上。而今，那件华服褪下了。初时有些冷，有些无所适从，但很快，肌肤便尝到了风的自由，尝到了阳光毫无遮拦的亲昵。

这并非一条更容易的路。风雨来袭时，你得自己是自己的屋檐。但它是一条更诚实的路。你的悲喜、你的成败，都结结实实地落在自己的肩头，那份重量，同时也是一份确证，证明你作为一个完整的、独立的存在，在真切地活着。

前几日整理旧书，滑落一张泛黄的明信片，背后是多年前的自己，用娟秀的笔迹抄下的诗句：“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彼时只觉词句优美，如今读来，字字都像是从我心里长出来的。我并未将它拾起，只任由它静静地躺回书页的夹缝里，成为一个轻巧的注脚。

昨夜有梦。梦里没有具体的人与事，只有一片无垠的、深蓝色的原野，我独自走着，脚步轻快。天幕上，繁星如沸。

晨光熹微中醒来，枕边无人，心亦无憾。厨房的窗台上，那盆无人照管的绿萝，不知何时，已抽出一枚新的嫩芽，鲜嫩的、怯生生的，却又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向着光亮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