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阳的美篇

肖重阳

八哥

文/小月

八哥这绰号，打他光屁股满村跑时就跟着了。

小时候他留着个萝卜头，嘴唇上不知怎的竟有撮小胡子，村里老人说那叫“仁丹胡”。两条短腿撑个粗壮身子，走路外八字，一摇一摆。有次村里放抗战电影，这孩子竟无师自通地模仿起里面的鬼子，跺脚瞪眼，一句“八嘎牙鲁”脱口而出，活脱脱像极了。从此，“八哥”这名字便烙在他身上。

八哥的身世，村里人背后都低声议论过。南县老辈人都记得，那年鬼子途经厂窖，屠了三万人。八哥的爷爷奶奶当时都被绑了去，最后只有奶奶活着回来，爷爷永远留在了那片坟场。八哥的父亲九个月后出生，时间上实在凑巧。没人敢问，也没人说得清。

父母去得早，八哥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说模样像过去的鬼子，却没人真嫌弃他。这孩子从小就知道报恩，谁家有事他都抢着帮忙。长大后，更是村里最勤快的人，帮组长干活，替村长跑腿，从不推辞。

那年村里选保险站长，没人愿意干，八哥接了这差事。他认准了家庭财产保险的好处，整日挨家挨户宣传，嘴皮子磨破了，总算说动了部分人家。后来他又从村级合作社争取出一部分盈利，给剩下的村民集中参保了。

“这是保障，有备无患。”他操着那口略带滑稽的口音对村民说。

一九九八年，洞庭湖发了大水，洪水如猛兽般扑来。水退后，参保的村民都获得了理赔款，重建家园有了指望。村里人见到八哥，无不拉着他的手连声道谢。

“八哥，多亏了你啊！”

八哥只是憨厚地笑，外八字站得更开了。

谁也没想到，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那年冬天，天干物燥，村东头老李家电线老化起了火，北风一吹，火借风势，瞬间就连片烧起来。八哥当时正在村部，二话不说就冲进火海。

他一次次冲进去，先是救人，然后帮村民抢运财物。脸上熏得漆黑，衣服烧出了破洞，还是不停下。

我赶到时，火势已控制住，八哥正被人搀扶着从烟雾中走出来。他的头发烧焦了，脸上起了水泡，那撮标志性的“仁丹胡”也不见了踪影。

“何必这么拼命？”我扶住他时忍不住问。

八哥被送往医院，我陪在救护车里。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一直没吭声。直到医院，医生给他处理伤口时，他才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兄弟，”他声音嘶哑，“我可能是日本人的后裔。”

我愣住了。

“奶奶临终前告诉我，那年她和爷爷同时被鬼子绑去，全村三万人包括爷爷都被杀害，唯独她被留了下来。”八哥闭着眼，泪水从烧伤的眼角滑落，“我从小就感觉罪孽深重，又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心里发誓一定要报答乡亲。”

他沉默片刻，又喃喃道：“你说，血脉里流着什么样的血，重要吗？”

我看着他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突然明白了他这些年的所有执着。

窗外，得到消息的村民正陆续赶来，聚集在医院门口，焦急地询问着八哥的伤势。

“重要的是你心里流着什么样的血。”我紧握他的手说。

八哥笑了，那是我见过最不像鬼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