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耕耘者

清晨的阳光刚刚漫过香樟树梢，把白墙黛瓦的楼道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色。江南的春晨总是湿润润的，风里裹着草木的清香，还有昨夜雨水留下的潮气。我踩着沥青路上零落的樟树叶，听着脚下沙沙的声响，叶纹里的露珠沁出丝丝凉意。这扑面而来的，正是江南独有的清润。

路过中单元门口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开锁。浅蓝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是小曦。我去省城培训了两个月，昨天刚回来。

我下意识地扬起嘴角，正要喊她，目光却猛地顿住了——那条我看了近八年、在小区里独一无二的及腰长辫，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齐肩短发，发梢修剪得干净利落，带着刚打理过的蓬松感，衬得她清秀的脸更小了。阳光洒在发顶，隐约透出几缕栗色光泽，与记忆中那束乌黑油亮的长辫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我愣在原地，脚步像被钉住了，脸上的笑容僵着，错愕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小曦察觉到我的注视，抬起头来。见是我，她眼睛先是一弯，随即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莞尔一笑。那笑容依旧温和，带着邻家妹妹特有的腼腆。

“哥，您回来了！”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欣喜与匆忙，“下班再和您细说，今天有急事得先走。”说完利落地跨上电动车，脚一蹬，车子轻快地滑了出去。短发在湿润的春风中微微扬起，背影比往日多了几分干练，却让我心里的疑惑愈发浓重。

那条长辫，实在太特别了。在这个大家不是留着利落短发，就是烫染各式时髦发型的年代，小曦的长辫像是从旧时光里走出来的，粗粗一束编得紧实，垂到腰际，走路时随着步伐轻轻摇曳，自带一种沉静的韵味。我总觉得，那辫子是她的标志，就像小区门口的香樟树、楼道里声控灯的嗡鸣、梅雨季节窗台滋生的青苔一样，是生活中习以为常的风景。也正因为这束不染尘俗的长辫，在我心里，小曦始终是那个纯真善良的姑娘，那份藏在长发里的温润，让她格外值得信赖。

怎么突然就剪了呢？

思绪不由得飘回2016年的元宵节。

那年的春天来得柔缓，元宵节还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暖，风里裹着河边柳芽的清新，拂在脸上是润润的凉。我下班骑车回家，在小区附近的石桥边等红灯，手边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偶尔有小渔船慢悠悠地划过。身旁一辆白色电动车缓缓停下，车主人穿着薄外套，戴浅色头盔，只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红灯还有几十秒，我正望着河面发呆，忽然一阵带着水汽的风掠过。下一秒，一缕柔软的发丝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还有一丝好闻的清冽香气。我下意识侧过头，恰巧身旁的人也因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转过头来。

她抬手轻轻拨开滑落的发丝，将头盔面罩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双格外清澈的眸子，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带着些许惊讶与歉意，与我的目光匆匆交汇。不过一两秒，绿灯亮起，身后的车流开始涌动，我们各自调转车头，汇入不同的方向。

骑车时我还在想，那缕长发真软，那双眼睛真干净。却没曾想，缘分竟这么巧妙。

一个月后的傍晚，我下班回到小区，刚停好车，就看见楼下站着一个女孩，手里拎着竹编菜篮，里面装着几把春笋和一捆青菜。她梳着一束乌黑油亮的及腰长辫，辫尾用简单的黑色皮筋束着，垂在胸前。她正仰头看楼道口的垃圾分类通知，侧脸线条柔和。

我走近时，她恰好转过身，见到我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浅浅的笑容——正是那天路口的女孩。

“你也住这儿？”我先开口，语气里带着惊喜。

“嗯，我住中单元。”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羞涩，“那天路口真不好意思，头发太长，都碰到你了。”

“没事没事，”我连忙摆手，“这说明咱们有缘啊，真巧，住同一小区，还是同一幢楼。”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她告诉我，她叫小曦，在附近的中学教英语。之后的日子里，进进出出总能碰面：清晨她骑车上班，长辫在身后轻轻晃荡，衣角沾着晨雾的湿气；傍晚我下班时，她常带着虎头虎脑的儿子童童在楼下枇杷树下捡落果，童童蹦跳着拉她的辫子，她总是笑着轻轻拍开：“别扯，沾了露水软乎乎的，扯断了可就长不出来了。”我们总是点头微笑，偶尔聊两句天气或小区琐事，一来二去，就有了这份浅浅的邻里之交。

真正拉近我们距离的，是2019年6月那个酷暑难耐的正午。

浙江的酷暑带着黏腻的闷热，空气像裹着一层湿纱，柏油路被晒得蒸腾起滚滚热气。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刚走到楼道口，就看见小曦带着童童站在单元门的阴影下，两人都满头大汗。小曦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贴在额头和脸颊上，原本整齐的长辫也松散了些，脸上满是疲惫，眼神里藏着掩饰不住的沮丧。童童蔫蔫地靠在她身上，小脸通红，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衣服后背都湿透了，手里攥着半瓶喝剩的绿豆汤。

“小曦，这么热的天，怎么在这儿站着？”我走近问道。

小曦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哥，你回来了。这不带着童童跑幼儿园报名，跑了好几家，都没着落。”

细问才知道，童童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小曦一心想让他进公办幼儿园，觉得师资和环境都靠谱，费用也合适。可接连跑了好几家，都因童童出生在8月份，年龄相对较小。那时，公办幼儿园比例不高，只有40%左右，4月份以后出生的一般都排不上号。这些天，她每天顶着烈日，带着童童从城东跑到城西，坐公交、骑电动车，腿都快跑断了，却始终没有结果。

“私立的倒有几家愿意收，可费用太高，一年学费快赶上我半年工资了。”她苦笑着，擦了擦童童脸上的汗，语气里满是无奈，“童童也遭罪，昨天差点中暑，回家就吐了，还懂事地说不热，想上学。”

童童似懂非懂地看着妈妈，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小声说：“妈妈，我想和小朋友一起玩。”

看着他们母子俩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教育部门任职多年，办一个幼儿园入读名额其实不算难事。看着小曦泛红的眼眶和童童期盼的眼神，我脱口而出：“你把童童的信息发我，我来想办法，这事儿不难办。”

小曦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哥，这太麻烦你了吧？会不会让你为难？”

“没事，我曾在教育局任过职，问问就能协调。”我拍了拍胸脯，“你先带童童回家，别中暑了。”

她眼里瞬间燃起希望，连连点头：“好，好，我现在就发你，太谢谢你了哥，真是帮了我大忙！”

回家后，我立刻联系了教育局的同事，简单说明了童童的情况。这本就是政策内可以灵活处理的事，加上平时工作上多有交集，对方爽快地答应帮忙协调。我又给市里口碑最好的公办幼儿园打了电话，确认接收事宜，全程不过半天，事情就基本敲定了。

三天后，我拿着入园通知书，敲开了小曦家的门。

开门的小曦系着围裙，看样子正在做饭。看到我手里的通知书，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双手下意识地攥紧围裙角。接过通知书时，她的指尖微微发抖，看了两行字，眼眶瞬间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哥，太谢谢你了，真的太谢谢你了。”她声音哽咽，话都说不连贯，“我以为童童今年真的没法上公办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办成了。”

童童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玩具车，看到妈妈哭了，连忙拉着她的衣角：“妈妈，你怎么了？”

小曦蹲下身搂住童童，哽咽着说：“童童，我们能上最好的幼儿园了，能和小朋友一起玩了。”童童似懂非懂地笑起来，搂着妈妈的脖子撒娇。

第二天晚上，小曦提着礼品敲开我家的门，我赶紧谢绝，可她态度坚决，我一再婉拒也没用。实在推辞不过，我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她垂在胸前的长辫，那辫子在灯光下显得愈发黑亮顺滑。我半开玩笑地说：“要是非要谢，哪天你剪发了，把这辫子送我留个纪念就好。”

我本是随口一说，没成想小曦愣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长辫，嘴角慢慢扬起，眉眼弯弯地笑了：“那好，就这么说定了。哥，等我剪发了，一定送给你。”

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邻里间那层客气的薄冰，悄然融化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小曦是心灵手巧的江南姑娘，常做些特色吃食，装在干净的青瓷碗里送到我家。春天蒸艾草青团，裹着豆沙或咸菜笋丁馅，清香软糯；夏天腌糖霜杨梅，酸甜开胃；秋天做桂花糕，满屋子都是甜香，还会晒笋干菜用来烧肉；冬天炖腌笃鲜，或是包荠菜鲜肉馄饨，端过来时冒着腾腾热气，暖透心窝。

我也常把出差带的特产分给她，有时是外地水果，有时是特色干货。童童更是成了我家的常客，一放学就跑过来，把幼儿园的画送给我，或是拉着我搭积木、在楼下石板路上追逐嬉戏。他总喜欢拉着小曦的长辫，说：“妈妈的辫子像黑丝带，软乎乎的，还有桂花香味。”小曦每次都会笑着拿开他的手，轻轻拍他的小屁股：“别扯，扯疼妈妈了，回头给你做桂花糖。”

我总觉得，小曦的长辫里藏着她的温柔与坚韧。我见过她乡下的父母几次，可从未见过她丈夫，她未提及，我也从没问过。她一个人带着童童，既要教两个班的英语，备课批改作业常忙到深夜，又要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梅雨季送童童上学，撑着伞蹚过积水也从不抱怨，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那束长辫，像是她的铠甲，也像是她的软肋，陪着她走过那些辛苦却从不言苦的日子。

所以，今天看到她剪了短发，我才会如此惊讶。

一整天，我心里都惦记着这事，工作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骑车回到小区，刚进大门，就看见小曦站在香樟树下，像是在等我。

她还穿着早上那件浅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件薄外套，短发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看到我回来，她笑着迎上来：“哥，下班了？”

“嗯，”我停好车走到她身边，迫不及待地问：“现在能说说，好好的怎么把长辫剪了？我记得你挺宝贝它的。”

小曦低下头，轻轻摸了摸短发，笑容柔和了些，眼神里带着不舍与欣慰：“其实，是为了我班里的一个学生。”

小曦班里有个叫朵朵的女孩，长得很漂亮，英语成绩很好，就是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小曦一直很关注她，常在课后鼓励她大胆开口，还推荐英文绘本陪她阅读。可前段时间，朵朵突然没来上学，小曦打电话才知道，她查出脑部有肿瘤，需要立刻手术，而且为了手术方便，必须剃光头发。

朵朵是爱美的小姑娘，得知要剃光头后哭得撕心裂肺，说什么都不肯做手术。小曦心里揪得难受，买了水果、英文漫画书和自己做的桂花糖赶到朵朵家，看着孩子红肿的眼睛和失魂的模样，心疼得不行。

“朵朵，手术能让你好起来，等病好了头发还会再长。”小曦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慰。可朵朵还是摇头，哽咽着说不想让同学和老师看到自己光头的样子。

看着朵朵无助的模样，小曦忽然有了主意：“朵朵，这样好吗？老师陪你一起剪头发，然后请人用老师的头发帮你做个发套，在你头发长长之前，你就戴着老师的头发，怎么样？”

朵朵一听愣住了，小曦老师的长发可是学校人人羡慕的骄傲啊！望着小曦老师真诚的眼神，朵朵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终于点了点头。

手术前一天，小曦带着朵朵去理发店。看着镜子里自己蓄了多年的长发，小曦心里万般不舍。理发师摸着那乌黑油亮的辫子，连连叹息：“姑娘，这么好的头发，养了这么多年，真剪了啊？太可惜了！”

小曦透过镜子，看到身旁朵朵紧张又期待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语气温和却坚定：

“师傅，剪吧。剪到肩膀上面。麻烦您下剪子的时候小心些，帮我把头发理好，别弄乱了——这头发，我留着有用。”

老师傅点点头，不再多言。他小心地拢起那束丰厚的长发，就像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剪刀冰凉的触感贴上后颈时，小曦下意识地闭了闭眼。耳边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缕缕、一束束陪伴她多年的青丝，顺着肩背滑落。师傅小心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她心里五味杂陈，空落落的脖颈感到一丝凉意，但当她侧过头，看见朵朵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释然的微笑时，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旁边一位女士也凑过来看，她递给小曦一张名片，说自己是开假发工作室的：“姑娘，你这头发品质太好了，是顶级的料子。我出五千块，你卖给我吧。”

小曦与师傅说明了原委，她话音落下，店里一片寂静。先前出价的假发工作室老板愣住了，随即眼里泛起感动的光。理发师举着剪刀的手停在半空，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姑娘，你……你这心意，太贵重了。今天这剪头发的钱，我不收了。以后你和你这学生来我这儿理发，我都免费。”

那位工作室老板也立刻接口：“我免费给孩子做成发套！”剪发前小曦替朵朵拍了照，师傅小心替朵朵剃去了头发。

朵朵的手术很成功。假发工作室老板第三天就送来了发套和营养品。朵朵戴上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如同春日照暖花朵般的灿烂笑容。

“现在朵朵恢复得很好，今天早晨我就是赶去医院接朵朵回学校的。”讲到这里，小曦的声音有些哽咽，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脸上却满是欣慰。

我站在原地，心里百感交集。原来，她剪掉珍爱的长辫，是为了这样温暖的理由。阳光下，她的短发格外干练，眼神里闪烁着的善良光芒，比往日的长辫更让人心生敬佩。

“哥，当时说好剪下长发送给你的。”小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神格外真诚，“不过我头发长得快，过两三年就能长到腰部，到时候一定剪下送给大哥。”

看着她眼底的歉意，我心里又暖又好笑，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顺滑短发——发质还是和从前一样好，柔软得很，带着阳光的温度。“傻瓜，”我语气里带着几分宠溺的无奈，“哥当时只是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我可是很当真的，”小曦小声说，“做人讲究言而有信，说了要送你，就一定得送。”

我连忙摆手，心里满是感动：“真不用，你做的这事，比任何礼物都珍贵。这束头发，用在了最有意义的地方，比送给我更有价值。”

晚风拂过，香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带着江南傍晚特有的湿润气息，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小曦的短发在风里轻轻晃动，我忽然觉得，这短发比曾经的长辫更动人。它不仅见证了真挚的师生情，更藏着一颗善良温暖的心。

生活中总有这样的瞬间，看似平凡的人，却能做出最不平凡的事。小曦的长辫没了，但那份藏在长发里的温柔坚韧，那份温润真诚，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就像这小区里的邻里情，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却在一次次互相照应、真诚付出中，变得越来越暖，像江南的春日暖阳，让人心里踏实又暖和。

我看着小曦脸上温和的笑容，忽然明白，真正的美好从不在外表的光鲜，而在内心的善良纯粹。无论她是长发还是短发，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温暖，都能照亮身边的人，也让这平凡的生活，变得格外动人。

以后的日子里，小区里少了一束及腰长辫，多了一个短发干练的身影。每天清晨，我总能看到小曦骑着电动车去学校，短发在风里飞扬，衣角沾着晨雾的湿气；傍晚，她带着童童在楼下散步，教他说英语，童童奶声奶气的发音引得邻居直笑；梅雨季，母子俩就一起在楼道里看雨，数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滴。

而我总会想起那个早晨，她剪去长发后的模样，想起她为学生付出的真心。也常常期待着，两三年后，那束乌黑的长辫再次垂到她腰间的样子。但无论她是长发还是短发，那份藏在发丝间的温暖，都永远留在了我们心里，成为生活中最珍贵的回忆，也成为这座江南小城最动人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