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夜秋雨过碛口

峰哥

昨夜订宿惨遭“翻车”。因忧心床品不洁，我索性和衣而卧，虽早早歇下，却始终浅眠难安，窗外淅沥雨声如絮絮低语，缠缠绵绵到天明。

酒店虽标称“大酒店”，其实是一个野外地质勘探工区建筑的一部分。昨夜貌似仅有我们几个人住宿。早餐是馒头、鸡蛋与小米粥。食客寥寥，餐具更是透着久置未用的陈旧感，筷子执于手中，竟沾着一层黏腻油光。我避之不及，未敢喝粥，连酒店水壶也未曾触碰，只求尽量不与这里的器物沾染。

晨间气温骤降至十五度，短袖早已抵挡不住凉意，阵阵寒风裹着湿气袭来。

出发时，雨势已涨至中雨，我们驱车沿“沿黄观光路”向山西碛口古镇行进。公路蜿蜒穿行于黄土高原的翠色之中，恰逢旅游淡季，这数百公里路程里，既无县城点缀，亦无大镇相依，前一个半小时，路上竟连一辆过往车辆都未曾瞥见，天地间只剩我们与满目青绿相伴。

途中两遇松鼠，算是寂寥中的小惊喜。第一只身形矫健，瞥见车身便如闪电般横穿公路，转瞬没入林间；第二只却憨态可掬，刚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望见我们的车子，便慌忙缩身窜回，犹豫模样惹人发笑。

行至“伏寺湾”，这黄河的回环弯道就依傍在公路一侧，可惜雨雾氤氲，远山近水皆笼在朦胧之中，伏寺湾半隐半露，难窥全貌，徒留一丝怅惘。

今日旅程的亮色，当属沿途连片的枣园。此地盛产红枣，虽未到丰收时节，大部分果实尚呈青涩，却已有零星几颗染上胭脂红，沉甸甸地缀在枝头，将枝丫压得微微低垂，清甜气息混着雨水的湿润，引人垂涎。

我们数次停车，只为定格这枣林盛景。坦诚而言，也忍不住偷摘几颗品尝——雨水浸润后的枣子，虽然还有点生涩，却新鲜爽口。为了宽慰内心那点小小的不安，我暗自找了个借口：这般鲜美的果实，旅人顺手摘几颗解馋，想必算不上“偷”吧。

沿黄观光路的风光本就绝佳，沿途散落着不少观景点，虽因大雨稍减体验，却丝毫不减旅途的欢悦，车厢里始终回荡着笑声。

正午十二点半，终于抵达吴堡县城。出发前做攻略时，得知此处有“吴堡石城”一景，导航至目的地，却见售票窗口紧闭，只得遗憾作罢。

转而驶入城中寻觅午饭，一家小面馆的招牌上写满了陕西特色面食，其中一款名为“抿挟（mǐn jiá）”的吃食，我竟是初见。急忙上网查询，才知这是陕北延安、榆林一带极具特色的传统面食——“抿”是制作时的工具与动作，“挟”则形容面条成型后的模样，名字与做法相得益彰，果然行路途中，总能偶遇新知，增长见闻。

午餐后启程，车轮轻碾过黄河大桥，一道水痕便划开了秦晋之界。甫入山西，一条蜿蜒如带的公路便映入眼帘——这便是声名在外的“黄河一号公路”。它依偎着母亲河的臂弯，如忠诚的卫士般向北延伸。不过三十里车程，一座依山傍水的古镇便在山河交汇处露出了真容。

碛口，这个名字里藏着地理的玄机。发源于黄土高原的湫水河在此投入黄河怀抱，却将万千吨泥沙化作一道近千米的砾石长滩，当地人称之为“大同碛”。这“黄河第二碛”绝非等闲，它如巨蟒般将四百米的河道骤然收紧至八十米，顿时激流奔涌，礁石隐现，成就了“黄河行船，谈碛色变”的险境。

正是这天险，反而成就了碛口的繁华。当上游商船在此望而却步，当货物不得不弃舟登岸，一座依卧虎山而建的商贸重镇便应运而生。自明而清，至民国鼎盛，这里商贾云集，店铺林立，赢得了“九曲黄河第一镇”的美誉。

漫步古镇，时光仿佛在青石板上凝固。依山势层叠而筑的明清建筑，如黑白胶片般记录着晋商往日的辉煌。货栈、票号、当铺比肩而立，飞檐翘角的黑龙庙雄踞卧虎山巅，既是商船归来的航标，也是旅人祈福的圣地。

这里曾是地理的极限，却是商贸的起点。无论来自河套平原的货船多么庞大，到了碛口都必须卸货转运。当商贾们拾级而上，望见黑龙庙的飞檐时，总要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告别惊涛骇浪，在客栈要上一壶老黄酒，就着油炸花生米，在算盘声中细数旅途收获。

如今的碛口，虽不见当年万商云集的盛景，却留下了“古镇风韵”、“水旱码头”等独特景观。五里长街上，石板路蜿蜒向前，两旁老字号的门板诉说着往事。房檐挨着房檐，窗棂对着窗棂，明清风格的砖雕木刻在阴雨的天气中依然泛着温润的光泽。

站在古码头边，河水拍岸的声音里，似乎还回荡着当年的号子声。那些卸货的船工、清点的商人、牵驼的脚夫，虽已随岁月远去，但他们留下的故事，却沉淀在每一块石板、每一片青瓦里。

夜幕降临时，我住进了一家老宅改建的客栈。推开木窗，但见灯火闪烁，古镇静谧。远处传来三两声犬吠，近处有黄河水声作伴。这一刻，忽然懂得了什么叫“历史的温度”——它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这般可感可知的生活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