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永州人杀鸭,不放血,反把血接住,让它在碗里颤成一面暗镜。那镜面映出的,不是恐惧,是“还要再燃一次”的倔强——血不能白流,要流就流成菜里的魂。</p><p class="ql-block"> 锅先空烧,鸭块直接跌落。滋啦一声,皮脂被逼出油星,像少年被生活逼出第一声呛咳。焦黄之前,不能加水,只能加辣——干椒、子姜、朝天椒,一层层把退路堵死。烟火呛得人直咳,咳得眼泪鼻涕一起下,才叫“开锅”。此刻若掀盖逃走,此生便永远带腥;若咬牙翻匀,等鸭血倾盆,就能完成一次“向死而香”。</p><p class="ql-block"> 最惊心动魄的是“淋血”。鸭血里加点醋,防凝,也防怂。血线沿锅边旋下,黑汁抱住肉,瞬间染出夜色。铲刀要快,火候要猛,让每一滴血都在半熟之前找到自己的位置,迟一秒就发乌,早一秒又带腥。如同人醒悟的时机:太早,资历撑不起;太晚,激情熬成渣。唯有“当下”这一秒,黑得发亮,红得透骨。</p><p class="ql-block"> 收汁阶段,锅面浮起一层紫黑气泡,像岁月结痂。撒把毛豆,撒把青椒,颜色跳开,提醒舌头:苦尽之后,世界仍允许你清脆。关火、起锅,铁锅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是金属在收缩,也是心脏在回弹。血鸭成菜,外表乌沉,咬开却嫩,辣得你直抽气,又忍不住伸第二筷——原来“坚持”并非钢铁,而是一层脆壳,包着一汪会流的血,会颤的肉,会叫喊的青春。</p><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带女婿回家吃血鸭,他盯着黑乎乎的盘子不敢下筷。我说,别怕,这是永州人的“黑夜赠礼”。我们这座城市没有大海,只有群山叠影;没有璀璨灯塔,只有灶火通红。于是我们把黑夜炒进菜里,把血脉熬成路标——告诉你:可以怕,但不能退;可以哭,但不能松。他夹了一块,辣得直拍桌子,却在一分钟后把整盘扫光。收碗时他满头大汗地说:原来“被生活辣到”也可以是一种痛快。</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退休结识了一位在外省创业、跌倒、负债、重启的姓丁的忘年交。每当凌晨三点,他就被报表和催款短信夹击,我就和他讲起我家里厨房那口黑铁锅——它从未被擦得锃亮,却年年月月照炒不误。它告诉我:血不能白流,泪不能白落,哪怕黑透,也要在舌尖上爆出香;哪怕焦边,也要在齿缝里留下脆。人生若无这一勺自浇的热血,不过是一碗冷汤,表面平静,底里腥。</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把每一次失败当成淋血:</p><p class="ql-block"> 项目黄了,加醋,防凝;</p><p class="ql-block"> 团队散了,加火,快炒;</p><p class="ql-block"> 资金断了,加辣,提味。</p><p class="ql-block"> 炒着炒着,黑暗里开始浮起紫泡,那是新一轮的回血;炒着炒着,天边冒出青豆般的晨曦,那是重新上市的绿灯。他终于明白:永州血鸭不是菜,是方法论——把最痛的遭遇变成最浓的滋味,让最黑的颜色透出最亮的红光。</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到了大都市上海,在浦江边支一口灶,经常免费教身边朋友炒血鸭。他们象孩子一样,踮脚学翻锅,额头的汗与鸭血一起滴落,映得脸蛋发亮。我告诉他们:鸭血会老,人也会变老,但只要锅铲还在自己手里,就能让任何一次“被淋”成为“被镀”。黑里透红,是永州的颜色——先敢于黑,才能终于红。</p><p class="ql-block"> 出锅装盘,我照例撒一把葱花。翠绿的碎末落在紫黑之上,像暗夜升起的星。朋友们筷子齐下,辣得直呵气,却笑成一团。我听见那笑声穿过灶膛,穿过长江,穿过岁月,落在自己胸口——叮,一声轻响,像铁锅最后的收缩,也像心脏又一次回弹。</p><p class="ql-block"> 原来,励志人生并不遥远,就藏在一只鸭、一碗血、一口锅里:</p><p class="ql-block"> 敢让血流出,敢让火烧旺,敢在黑里翻身,就能炒出一盘——</p><p class="ql-block"> 黑得发亮,红得透骨,辣得清醒,香得长久的佳肴美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