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辄事〈连载〉 ‍第十三章 暗夜里的蓝鸟

长江

<p class="ql-block">蓝鸟车,型能不错,不过有正规渠道与走私渠道之分。</p> <p class="ql-block">暗夜里的“蓝鸟”</p><p class="ql-block">南方的夏夜,黏稠而闷热,仿佛一张浸透了水的巨大毛毡,将整个修理厂都裹得密不透风。白日里机器的轰鸣、金属的敲击声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不知疲倦的蝉鸣,和偶尔从远处公路传来的、被夜色揉碎了的汽车引擎声。</p><p class="ql-block">陈一然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刚从水房冲了个凉,水珠还顺着发梢滴在枕巾上,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汗味、机油味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复杂气味,这是他来到“宏达修理厂”半年来,早已习惯的味道。</p><p class="ql-block">今晚的厂区有些反常。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很久,主工棚里却依然亮着刺眼的白炽灯,人影晃动,还夹杂着低沉的交谈和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陈一然心里清楚,又是王老板接的“私活儿”。这种事在厂里并不少见,一些关系户的私家车,总喜欢趁着夜深人静开过来,既图个方便,也为了省下一些不必要的麻烦。</p><p class="ql-block">对于加班,陈一然的心情是复杂的。他是个学徒,每个月拿着微薄的薪水,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师傅们加班,按小时算钱,一笔可观的额外收入;而他加班,王老板只会拍着他的肩膀,说一句“小陈,多学着点,年轻人眼光要放长远”。于是,他的“学习”就成了免费的劳动力,汗水流得更多,口袋却依然瘪瘪的。</p><p class="ql-block">幸运的是,今晚师傅们并没有叫他。或许是想独吞这笔外快,或许是觉得他碍手碍脚。陈一然乐得清闲,他翻出那本已经卷了角的《汽车构造与原理》,借着床头昏黄的台灯光,贪婪地读着。书本里的世界是纯粹而理性的,每一个零件,每一道电路,都有着明确的功能和逻辑。不像他身处的这个现实世界,充满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潜规则和人情世故。</p><p class="ql-block">书看了不到半小时,倦意便如潮水般涌来。白天换轮胎、修引擎的疲惫,此刻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叫嚣。他合上书,关了灯,几乎是立刻就坠入了沉沉的梦乡。</p><p class="ql-block">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尿意将他从混沌中唤醒。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月亮已经挂在了中天,银白色的光透过铁皮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只有那几声顽固的蝉鸣,还在不知疲倦地证明着黑夜的存在。</p><p class="ql-block">他趿拉着拖鞋,睡眼惺忪地走出宿舍。厕所就在工棚的侧面,需要穿过一小片空地。夜风拂过,带着一丝凉意,让他清醒了几分。当他走近工棚时,那里面透出的灯光和压抑的说话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脚步。</p><p class="ql-block">声音是从工棚深处传来的,很轻,却异常清晰。陈一然本能地感到,这不是正常的加班谈话。他下意识地放慢了呼吸,将自己隐入工棚巨大的阴影里,像一个潜行的夜行动物。</p><p class="ql-block">“……张哥,这公车的减震弹簧明明好好的,就这么拆下来给刘老板换上,要是上面查起来,我们可吃不了兜着走啊!”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不安。陈一然听出来了,是厂里技术最好的小张师傅。小张和他年纪相仿,但手艺却比他老练得多,人也机灵,深得王老板的信任。</p><p class="ql-block">紧接着,一个更为沉稳、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厂里的老师傅老李。他在这里干了一辈子,对厂里的大小事了如指掌。“怕什么?你看看这两台车,一模一样的‘日产蓝鸟’,连颜色都分不出来。我把前后桥的零件号都核对过了,通用。我们这是‘对比修理’,懂吗?再说,刘老板那边已经把公车那边的负责人打点好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p><p class="ql-block">“可是……这毕竟是国有资产,我们这么偷偷摸摸地‘狸猫换太子’……”小张师傅的声音里依旧充满了顾虑。</p><p class="ql-block">“国有资产?”一个略带沙哑和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那是修理厂的老板,王建国。陈一然的心猛地一紧,王老板的声音让他想起了白天他对自己说的话。</p><p class="ql-block">“小张啊,你还是太年轻。”王老板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教训的意味,“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黑,也没有绝对的白。公家的车,坏了是公家的钱修,没坏,我们让它‘坏’一下,也是为了更好地‘修’。刘老板是什么人?市里的政协委员,跟咱们区领导都能说上话。他这点小事,领导们会不知道?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不出大乱子,谁会管这闲事?”</p><p class="ql-block">王老板顿了顿,似乎在观察小张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再说了,我们也不是白干。刘老板这台车,修理费我们照收,一分不少。公车那边,回头我以‘更换减震器总成’的名义开个单子,零件费、工时费,照样走账。两头进钱,这是‘双赢’。你们两个,今晚的加班费,我按三倍算。这好处,还不够堵住你的嘴?”</p><p class="ql-block">老李师傅在旁边帮腔:“就是,小张,听老板的。老板吃肉,我们总能喝口汤。这汤,比咱们的工资可香多了。再说了,我把那个旧弹簧做了个记号,回头找个机会,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去不就行了?天衣无缝。”</p><p class="ql-block">“你这个小张工,嘴上给我把稳点!别到处嚷嚷!”王老板的声音严厉了起来,“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我们这是在‘优化资源配置’,公家的车放着也是放着,刘老板的车急着用,我们这是‘物尽其用’。懂了没有?”</p><p class="ql-block">“……懂了,老板。”小张师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甘和妥协。</p><p class="ql-block">工棚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扳手拧动螺丝的“咔咔”声。陈一然却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像一尊雕塑,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夜风吹过,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那股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发抖。</p><p class="ql-block">原来如此。</p><p class="ql-block">原来如此!</p><p class="ql-block">他终于明白了。几天前,王老板也是这样,把他叫到一台抛锚的“桑塔纳”旁边,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陈,你看看这个故障,很有代表性。你好好学着点,这里面道道深着呢!”当时,他只当是老板的提携,还感激涕零地围着车看了半天,却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现在想来,那台车恐怕也是一场类似的“魔术表演”。</p><p class="ql-block">他一直以为,修理厂的世界,就是书本上的那些知识,是故障码,是电路图,是精准的扭矩和严谨的装配流程。他以为,只要自己技术过硬,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可今晚,这堵无形的墙被无情地撕开了一道口子,让他窥见了墙后面那个他从未想象过的、由利益、人情和谎言构筑的灰色世界。</p><p class="ql-block">“公家家大业大,发现不行了换就是,领导也不懂这行的。”王老板的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原来,他奉为圭臬的技术和原则,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可以随意玩弄和置换的筹码。他引以为傲的“国家”二字,在他们口中,成了一个可以随意薅羊毛的、面目模糊的“公家”。</p><p class="ql-block">他想起自己每天累得像条狗,却连给家里多寄点钱都做不到。而他们,仅凭一夜的“乾坤大挪移”,就能赚到自己一个月甚至数月的收入。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眩晕和恶心。</p><p class="ql-block">他不敢再听下去,更不敢暴露自己。他蹑手蹑脚地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绕了一个大圈,从宿舍的另一侧悄悄溜了回去,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p><p class="ql-block">然而,黑暗和寂静再也无法给他带来安宁。工棚里的对话,像魔音贯耳,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仿佛能看到那两台一模一样的蓝色“蓝鸟”,一台光鲜亮丽,属于某个权贵;另一台则被悄然“手术”,属于那个被他们轻蔑地称为“公家”的庞大实体。而小张师傅和老李师傅,就像是两个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在深夜里,完成着一场不光彩的器官移植。</p><p class="ql-block">陈一然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可他知道,这不是梦。这是比噩梦更残酷的现实。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学习一门手艺,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直到今晚他才明白,他真正需要学习的,或许是如何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生存。</p><p class="ql-block">那本《汽车构造与原理》还静静地躺在床头,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书里的世界依然那么纯粹、那么美好,但陈一然却觉得,它离自己无比遥远。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一条路通往他曾经坚信的、充满理想和原则的远方,但那条路似乎布满了荆棘,崎岖难行;另一条路,则通向王老板和老李师傅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那里有唾手可得的利益,有看似轻松的“捷径”,但那条路的入口,却写着“妥协”与“同流合污”。</p><p class="ql-block">夜,还很长。陈一然知道,从这个晚上开始,他再也回不去了。那个曾经对世界抱有简单幻想的少年,已经在那个闷热的夏夜,被一场关于“蓝鸟”的秘密交易,永远地留在了过去。未来的路,该怎么走?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的、生了锈的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