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一小时

米欧

<p class="ql-block">那是一个被秋风灌得满满当当的山谷,周围是绵延的群山。</p> <p class="ql-block">先生的身影早已没入登顶山路层层叠叠的灌木林中。他素爱登高,执意要攀上那四百多米的山峰,只留一句“你就在这里看看手机,我很快回来,最多一小时”。话音未落,人已不见。最后一点声息,也被呼啸的林涛吞没。于是,这整整一小时的天地,便不容分说地,归了我一人。</p> <p class="ql-block">起初,寂静是有重量的。它沉甸甸地压上肩头,又化作一种清冷的、带着草木气息的触感,贴上皮肤。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掠过山谷时,不像路过,更像一种持续的、低沉的呼啸。那声音在空荡的溪谷里来回碰撞,生出回响,仿佛这山是有灵魂的,正以这种方式与我这闯入者交谈。我试着哼唱,不成调的曲子刚从唇边逸出,便被那宏大的风声舔舐干净,了无痕迹。那一刻,我感到一种被彻底抹去的恐慌。刚上山时那种“野菊花开满坡,风吹芦花闪金波”的兴致荡然无存。</p> <p class="ql-block">我成了纯粹的“聆听者”。耳朵,听惯了城市的喧嚣,在此刻变得异常敏锐,甚至有些神经质。它不由自主地捕捉着一切:不远处,一截枯枝折断的“咔嚓”声,清脆得惊心;头顶上,不知名的鸟儿“啾”地一声,其声清越,却更反衬出四野的幽邃。最令人心悸的,是身旁那片深不见底的密林,风过处,有涵洞般的吞噬声,枝叶摩挲,窸窣作响,像有什么活物正屏着呼吸,潜行其间。我的想象力,便成了最可怕的同谋,将每一个无害的声音,都翻译成潜在的威胁。</p> <p class="ql-block">在这里,竟没有一处可安心停留之地。蹲下拍照,不一会儿便有蚂蚁爬上脚背,飞蚊与蜂子执着地绕着你飞鸣。唯有不停地行走,才能稍许缓解那如影随形的不安。我踱到一片略微开阔的坡地,像一只被困的兽,沿着无形的边界来回走动。打电话给先生,那头响了许久才接起,传来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说山路比想象中更难,下山尤其如此。电话匆匆挂断,“嘟”声之后,周遭的寂静与风声便以加倍的力度围拢过来,仿佛因我试图寻求外援而愠怒。</p> <p class="ql-block">我只好向另一处稍高的山坡爬去。当视野挣脱层林的束缚,猛地向远方铺开时,心境竟也随之豁然。山脚下的文笔屯,那些屋舍如安静的火柴盒;更远处,柳江像一匹摊开的绸带,懒懒地环绕着那座我日日栖身的城市。平日里觉得庞大无比的城郭,此刻竟像沙盘上的模型,遥远、微小,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静谧。方才那些啃噬着我的恐惧,在这宏大的俯瞰之下,忽然显得可笑而微不足道了。我几乎要沉醉于这片刻的超越与安宁。</p> <p class="ql-block">就在我举起手机,将这幅如画的景致定格在方寸之间时,一阵毫无征兆的山风袭来。只听头顶“啪”一声,一截干枯的树枝,带着某种死亡的重量与质感,不偏不倚地砸在我的额上。</p> <p class="ql-block">那一瞬间,所有刚刚建立起来的从容与诗意,轰然倒塌。理性告诉我,这不过是山林里最寻常的新陈代谢,但身体里某个古老的部分却被瞬间激活。我像触了寒电,惊叫一声,一手抓下头顶的异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下坡去。方才那个欣赏“天地一沙鸥”之境的“我”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最原始的恐惧驱赶着的身体。</p> <p class="ql-block">直到看见先生从山路拐角处现出身形,那颗在胸腔里狂跳的心,才仿佛找到了岸。</p> <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上,我有些沉默。先生一边打开手机让我看他登山所拍摄的崎岖险峻、悬崖峭石,一边说:“山顶的石头缝里,还开着几朵野菊花,那么高的地方,也不知道怎么长出来的。”</p> <p class="ql-block">我心里微微一动。想起自己刚才等他的山坡上,金黄的野菊花和芦苇,不也在秋风里开得那么好么?那截吓到我的枯枝,和这些倔强开放的花,其实都是这山里再平常不过的事了。我之所以恐惧,是因为我是大山的客人。山,用它的幽深和空寂唤醒了我对原始森林的所有想象,才有了这风声鹤唳的一小时。</p> <p class="ql-block">车子驶离文笔屯,窗外的山林渐渐退成一片模糊的绿影。手里仿佛还留着那截枯枝的触感,心里却浮现出山顶石缝里、山坡秋风中的那些野菊花。它们和那截枯枝一样,都只是这座山最真实的表情。</p> <p class="ql-block">这一小时,山没说话,却让我听见了很多。</p><p class="ql-block">我并未遇见任何实质的危险。我所遭遇的,是被现代生活精心掩藏起来的、人类对于荒野最古老的记忆,是深植于基因里对未知与孤独的本能颤栗。森林并未对我做什么,它只是存在那里,便轻易地剥去了我数十年文明生活织就的外衣,让我窥见了衣袍之下,那个依然会对风声鹤唳、对枯枝坠响而毛骨悚然的自己。</p> <p class="ql-block">那一小时的寂寥,是一场无声的试炼。当一切人间烟火的声响褪去,自然以其最本真的面貌呈现时,我们构筑的日常显出了它的精致与脆弱。而山,始终在那里,包容着绽放与凋零,孕育着恐惧与生机,在永恒的沉默中,让我们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回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