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连载）荣归故里

友乐

一九六三年初夏，有一天上午我正坐在家门口乘凉，看见远处有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西装革履、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与众不同的气质一下子吸引了大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见他左臂夹着公文包，右手拎着一个大皮箱，走路带风，仿佛披着光环一般，像极了荣归故里的华侨。

他步履稳健地向我走来，越来越靠近我，几乎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站在了我面前。我抬头仰望，他微微弯下腰冲我笑了笑，问道：“小姑娘几岁了？”“九岁。”“真可爱！”随后就挺直腰板跨进了我家客厅的门槛。我惊愕不已，这时耳边传来他和我阿娘说话的声音。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听阿娘惊呼道，汤家阿弟，你终于回来了！

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姓汤，他是汤家的什么人呀？我带着好奇心走进客堂，缠着阿娘想问个明白。这时候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父亲把我拉到他的身旁，对我说，他是汤百川的父亲，是国际远洋运输轮船上的一位大副。解放前，汤大副乘远洋轮出海工作一去就是十几年。汤大妈独自带着一儿一女，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成人。那些年汤大妈散尽了银两，从富裕人家到一穷二白，苦苦支撑熬到了今天。十几年来他杳无音信，我们都以为汤大副回不来了，或许死在了国外。从前我们不敢提他，怕汤家姆妈伤心。现在好了，汤家当家人回来了。从他一身的行头来看，汤家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啦。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汤大妈有一个那么帅气的老公，而且是一位在国际海洋运输轮船上工作的船大副。如今汤大副荣归故里，带着攒了十多年积蓄回家了。

接着汤家发生了两件大事。汤大副在第一时间请来了装修师傅，开始装修房子和油漆家俱。第二件大事就是汤百川考上了大学，重新踏入院校学习深造了。

那一日我趁汤大妈一人在家，偷偷去了二楼。推开后厢房房门的一刹那我惊呆了，原来洗得发白的有缝隙的地板已经修补密封好并涂上了清漆，家里陈旧的雕花的实木桌椅、大立柜和大床等家具都漆成了红褐色。就连后厢房里的高脚木桶和箱式马桶都涂上了红褐色的油漆。再看看汤大妈，她穿着真丝绸缎质地的衣服，梳着乌黑齐耳的短发，正坐在八仙桌旁看画报，懒散的样子凭添了几分优雅的气质。汤大妈起身招呼我，然后拉着我的小手走到了玻璃橱前，从瓷盒里拿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她和蔼的笑容，闪光的眼神却让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我接过巧克力，站在房子中央不知所措，直到听见阿娘在楼下叫我才回过神来。我忘了道谢，自顾自跑出了汤家，走出了那个于我不相干的富裕人家。

当天晚上我告诉父亲，汤家添置了红木家具。阿爸对我说，那是榉木家具，有钱人喜欢把它油漆成红木色，给人有一种家庭殷实和富贵的感觉。

我的父亲每每提及汤家，总喜欢叫汤百川大学生，称他的父亲为船大副。因为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能够上大学的人在我们这条街上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而汤百川是唯一被邻居们昵称为大学生的年轻人。

一晃六年过去了。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汤百川太傻！都二十七岁的人了，连个女朋友都不会谈。我不理解，便问父亲，他是大学生哎怎么会笨呢？父亲笑着对我说，他这个大学生是邻居们对他的戏称。别人家的大学生读四年就毕业了，他读了六年才毕业。汤百川那是占着他老子有钱，在大学里混迹，被他阿爸富养了六年，一直到二十六岁才参加工作。

不管汤百川有多笨，我也知道我和他之间不会再有交集，但是他对我的好我一直记得。在我童年时期，是他领着我走进大上海繁华的商业街，是他领着我走进南京路上的国际饭店…… 如今汤百川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我希望他能找到一个好女孩，期待听到他结婚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住在三层阁的小阿弟，站在灶间的门口对着走廊喊道，汤百川带女朋友回来了！我轻轻推开门，看到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姑娘走在汤百川的前面。当他俩转身向楼梯走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女孩子的侧影。她五官清秀，身材苗条，一看就是个贤惠的姑娘。然而汤百川并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回应邻居阿弟有意为之的欢呼声。

这些年，汤大副荣归故里，汤百川大学毕业，以及汤家长女当年穷嫁的故事成了大街上喜欢八卦之人的谈资。如今汤家喜上加喜，上海人家邻里之间一帮揣着好奇心的人，络绎不绝地在我家附近聚集。他们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地聊着家常里短，耐心地等待着，都想看一眼汤百川女朋友的芳容。

（《闪婚》连载之二：荣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