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昵称:夏霜</p><p class="ql-block">文:夏霜</p><p class="ql-block">美篇号:283413658</p><p class="ql-block">图片:部分自拍.</p><p class="ql-block">部分源于网络,至谢</p> <p class="ql-block">祖父的竹笠总挂在酒瓮旁,笠檐缺了个角——那年台风掀翻酒坛时,爷爷慌忙去捞,酒坛带着挂在旁的竹笠猛地翻落,竹笠撞在坛口的棱角上,或是被坛边的凸起勾住,拉扯间,笠檐的竹篾崩断了一角。</p><p class="ql-block">笠檐的竹篾,被雷州半岛的烈日烤得发亮,又浸足了终年不散的酒香,摸上去竟有了琥珀的温软。选粮的午后,他蹲在荔枝树下捡饱满的糯米,蝉鸣一声叠一声炸在树梢。“这米得晒足三日,”他捏起一粒凑到眼前,指腹蹭过米尖,“你看这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肉,不然酿不出甜来。”我偷抓一把塞进裤兜,被他用竹笠敲了手背,蝉鸣声里混着他的笑:“馋猫,等酒酿好,先给你留一坛。”</p> <p class="ql-block">七岁那年偷喝他的酒,正是台风刚过的黄昏。锡酒壶藏在米缸旁,壶身凝着层细水珠,像刚从井里捞出来,壶嘴还沾着半片干荔枝壳。我拧开壶盖时,酒香混着窗外的栀子花香漫出来,勾得人直咽口水。抿一口,辛辣猛地窜上舌尖,我直跺脚,他从香蕉林回来撞见,摘了片蒲桃叶给我擦嘴,叶上的绒毛蹭得嘴角发痒。“急啥?”他笑,露出牙床的浅痕,“这米酒得等你能扛起打谷机,肩膀压出红印子,才能咽得顺溜。”那天他坐在竹椅上修壶嘴,竹椅“吱呀”晃,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桌角摆着碟红辣椒,是刚从檐下串上揪的,蒂上还带着干绳的勒痕。他捏起一枚,就着酒液嚼得脆响,辣气混着米香从他鼻孔里冒出来,在夕阳里凝成淡白的雾。“你爹小时候学喝酒,也是就着这辣椒,”他指节敲敲桌面,“一口辣一口绵,日子才熬得香甜。”</p> <p class="ql-block">酿酒的窖池在老屋东墙根,青石板总渗着潮气,长着层滑溜溜的绿苔,踩上去像踩着没晒干的海带。每年翻窖泥,祖父会扯着我的胳膊让我光脚站上去。“别缩脚,”他的手掌按在我后颈,“这泥比你奶奶的棉絮还软,里头有光绪年的雨水味,有你太爷爷种的稻谷香——得让它认认咱家人的脚印。”他用竹筛滤泥时,我蹲在旁边数筛眼里漏下的光斑,像数着晒谷场上没扫净的米粒,每颗光斑里都晃着太爷爷弯腰割稻的影子。他忽然停手,指着泥块上的指印:“你看,我的印深,是扛过太多太阳;你爹的浅,是没挨过那么多晒;你的还带着小坑,是日子还轻着呢——这是光阴在咱雷州的泥里,刻下的族谱。”</p> <p class="ql-block">有一年夏,雷暴来得急,乌云压得荔枝树弯了腰。他爬上阁楼搬酒缸,木梯在潮热的空气里发胀,每阶都“哼哼”地喘。我在楼下举着煤油灯,灯芯的火苗晃啊晃,照得他抱着酒坛的影子贴在墙上,手肘撞着阁楼的旧木箱,箱里的老旱烟味混着米香飘下来——那是太爷爷留下的箱子,装过他年轻时的酒曲方子,纸页上还印着模糊的“新米三斗”。汗珠顺着他的皱纹滚,滴在坛口的红布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像落在上面的红荔枝。“当年存这坛时,”他喘着气笑,裤脚还在滴水,“你奶奶刚生你爹,在竹床上疼得直哼,我就蹲在这阁楼,就着坛口的土腥味喝了半壶,配的还是檐下挂的干辣椒,辣得直冒汗,倒把心里的慌给压下去了。”</p> <p class="ql-block">去年他八十岁,开了那坛标着“丙子年”的酒。封泥裂开时,先是一缕淡香,接着满院都飘着荔枝蜜似的甜,惊得院角的蝉“吱”地叫起来,像三十年前某个闷热的午后,我摔破膝盖时的哭腔。他倒酒的手在抖,酒线细得像屋檐垂的雨丝,落进粗瓷碗里,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软了。桌角的辣椒碟换了白瓷的,辣椒是新晒的,红得发亮。“尝尝,”他推过碗,自己捏起枚辣椒,酒液顺着辣椒蒂往下滴,“这里头有你摔破膝盖时的哭腔,有你满月时的鞭炮响,还有那年抗旱,我和你爹在田埂上,就着这辣椒喝光了一整壶,辣得直淌汗,倒把太阳晒出来了。”</p> <p class="ql-block">我抿了一口,辛辣撞得眼眶发热,随即漫开的暖里,真的尝到了阳光的味道——像他给牛栏除草时,草帽遮不住的阳光;像我偷摘未熟的菠萝蜜,舌尖发麻的涩;像奶奶蒸糖糕时,灶膛里跳出来的火星子,还有那枚辣椒在齿间炸开的烈——那些散在日子里的碎片,都在米酒里融成了暖。祖父抓起我的手按在酒坛上,坛底的凹痕硌着掌心:“摸,这是你换牙时,趴在坛边玩,掉进去的那颗门牙硌的。当年你哭得惊天动地,现在呢?早长在酒里,和着辣椒的烈、米香的绵,成了甜的了。”</p> <p class="ql-block">院角的凤凰花正开得热闹,花瓣落进碗里,和酒液缠成一团,像浸在琥珀里的火焰。蝉鸣又起,一声声撞在酒瓮上,震得檐角的蛛网轻轻晃。原来半岛的热从没被光阴带走,那些蝉鸣、那些雨、那些晒得发烫的日子,还有辣椒与米酒碰撞的烈与绵,都被他一勺勺酿进了酒里。喝下去,就把爷爷掌心的汗、奶奶鬓角的香、父亲扛着的锄头影,连同那捧新米在时光里熬出的甘,都酿成了心口的暖,在终年不谢的蝉鸣里,一圈圈长出甜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