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沧浪亭转身

海之涂鸦

沧浪亭是古的。

每一块湖石，每一痕水波，都是宋人笔意里逸出的、未干透的一点墨。

我来，本是为了访古，为了与那园主苏舜钦悠然神会。他当年一掷四万钱，买下这片颓垣，将胸中块垒，都叠成了这曲折的丘壑，将满腹的波涛，都泻入了这一池沧浪。

他找到了他的去处。他的灵魂，便从此安居在这一木一石之间，与清风明月，共守了千年。

而我呢？

无端一阵晚风，来得那样急，穿过竹丛，拂过水面，扑上我的面颊。它不像劝慰，倒像一声悠长的叹息，一下子，便将那前尘里数点无名的愁绪给吹断了。

就在那风起的刹那，我站定了。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涨起，是深情，似海一般深广；却又苍茫，如一口汲尽了岁月的古井，幽暗而沉寂。我忽然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奇怪的点上——仿佛是古今交汇的那个针尖般的锋镝。

我看见了。

不，是感觉到了。

那千载的光阴，它不再是书卷上沉寂的文字，它活了，成了流动的、温凉的液体。

它从我的指缝间滑过，带着《楚辞》的湿润与《史记》的干爽；它自我的眉宇间掠过，有李白醉眼望见的月，也有苏轼杖头敲响的山。它更从我的肩头、我的额前，浩浩荡荡地奔流而去，那里面混杂着无数人的悲欣、歌哭与沉默。

于是，那种孤寂便来了。它不是一人一事的寥落，而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时，所见的空前绝后的天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古人已融入这石中、这水中，我触手可及，却永不能真正交谈；来者尚在无穷的迷雾之后，我引颈遥望，亦不见丝毫踪影。唯有我，被遗落在此刻，这暮色四合、晚风初定的刹那。这孤寂浩浩荡荡，如这渐浓的夜色，将我彻底地浸透，不留一丝干爽的缝隙。

我顿在那里，心里那奇怪的感觉，愈发分明了。

是“大江东去”的苍凉。

时间便是那条江，它不由分说地流着，卷走了一切辉煌与卑微，将无数微尘般的姓名，都淘洗得干干净净。功业、爱情、诗篇，都不过是江心一瞬的泡沫。

是“孤鸿影外”的无依。

目极之处，是万里云山，空阔得让人心慌。自己仿佛成了天地间那个小小的黑点，失了群，也不知该飞向何方。四野苍苍，无所凭依。

是“浮萍浪里”的飘摇。

此身究竟寄托于何处？家国？功名？情爱？这一切在时间的浪涛里，都显得那般虚浮不定。风一来，便不由自主地打转，不知下一刻会被带往何方。

我仿佛也成了那被时间遗忘的过客，匆匆而来，却忘了来路与去程。不知此身何来，亦不知此心何往。所有的坚固似乎都消散了，唯有那阵晚风，依旧在吹着。它吹过苏舜钦的衣襟，吹过文徵明画的芭蕉，如今又来吹我。

它吹我，如同吹一叶秋。

一叶知秋，而我一叶，便是秋本身。

那风，是亘古如一的古调，它不问来者是谁，只是吹着，将一切——无论是一代名园，还是一介微躯——都吹向那最终的、沉默的寂静里去。

我静静地站着，听着那古调，感受着那吹拂。在这一刻，茫然，便是全部的回答了。

苔石与松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