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纸上的岢岚谣：第三沟中学的青春回响

越来越好

引子：黄土坡上的时光回音

七月的风卷着晋北的黄土，扑上岢岚三中的新校门。红砖墙取代了旧时的土坯，墙缝里还嵌着半片干枯的狗尾巴草；铝合金窗映着蓝天，玻璃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倒和三十年前教室后窗糊的旧报纸反光有几分相似。作为今年新任的语文老师，我站在曾经的教室前，指尖抚过墙面上隐约可见的粉笔痕——那是当年我们偷偷刻下的歌词缩写。

忽然，教导处的铁皮铃“叮——”地炸响，粗粝的声响撞在红砖墙上，又弹向远处的北山。三十年前的晨读声瞬间涌进耳朵：“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是阿宁脆生生的领读，混着胖子含混的跟读，还有窗外杨树叶“沙沙”的伴奏。

手心里攥着张褪色的大白兔糖纸，是今早整理旧物时从相册里滑落的。糖纸边缘已经发毛，蓝白红的条纹褪成了浅淡的晕染，却还留着被反复摩挲的光滑质感。三十年前的此刻，我和阿宁正蹲在教室后窗的砖缝边，把刚剥的橘子糖纸抹平，指尖沾着黏腻的糖霜。铁皮铃催命似的响，我们慌慌张张往铅笔盒里塞，糖纸边角被折出几道深深的印痕，至今都没抚平。

那些被煤油灯熏黄的抄歌本、写满心事的摘抄本，还有码成小塔的糖纸，早被岁月酿成了最浓的乡愁。此刻它们随着铁皮铃的余韵，在黄土坡上荡起层层回响，和远处山坳里传来的羊咩声、近处学生们的笑闹声缠在一起，织成了一张跨越三十年的时光网。

一、抄歌本：黄土坡上的青春歌单

1. 县城书店的第一本“奢侈品”

1986年的岢岚县城，十字街口的新华书店是唯一的“文化高地”。土灰色的门面房，木门轴转起来“吱呀”响，玻璃柜台里摆着寥寥几排书，落着层薄尘。我攥着攒了三个月的五毛钱，跟着卖菜的舅舅挤进门，手心的汗把纸币浸得发潮。

玻璃柜台里，那本湖蓝色硬壳抄歌本正闪着光。烫金的音符在土灰色的天光里跳动，封皮上印着淡淡的五线谱，摸起来带着绒面的质感。老板用泛黄的报纸把本子包好递过来时，我听见柜台后的红灯牌收音机正放《在希望的田野上》——甜润的女声穿过收音机的杂音，像山涧里的泉水淌过心田。后来这歌成了我们的课间操配乐，体育老师扯着沙哑的嗓子喊拍子，“一二三四”的口令混着歌声，在土操场上荡来荡去。

第三沟中学的教室是两排土坯房，墙皮斑驳，露出里面的黄土。漏风的窗户糊着旧报纸，被风一吹“哗啦”响，像是在跟着我们读书。每天清晨六点半，教导处的铁皮铃准时炸响，那声音像根细针，刺破岢岚清晨的薄雾，扎进每个学生的耳朵里。

班主任王老师总说：“咱山里娃也要有颗文艺的心。”她梳着齐耳短发，袖口总沾着粉笔灰，办公桌抽屉里锁着台红灯牌收音机——那是全校唯一能收到外县信号的宝贝。午休时，王老师把收音机搬到教室门口的老槐树下，我们围坐成圈，听县广播站转播的《每周一歌》。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收音机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歌声混着蝉鸣，成了夏日最难忘的背景音。

回教室的路上，后桌的阿宁戳戳我的后背。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辫子上系着红绳，手里攥着本用旧《山西日报》包书皮的抄歌本。“我哥从大同寄来本歌谱，你要不要看？”她的钢笔字带着魏碑的筋骨，横平竖直，每首歌词旁都标着工整的简谱。

她教我用铅笔在歌词旁画辅助标记：唱“我们的田野”时画片麦浪，唱“外婆的澎湖湾”就添朵浪花，唱“军港之夜”便勾艘小船。我盯着手里的湖蓝本子发怔，阿宁把半块擦皮石塞给我：“明早带块青石板来换，我教你抄《军港之夜》，保证你一学就会。”

从此，我的铅笔盒里多了块青石板，抄歌成了比拾麦穗、割猪草更紧要的事。我们用英雄钢笔蘸着蓝黑墨水，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遇到生僻字就凑在课桌底下翻《新华字典》，字典的纸页被翻得卷了边。抄到“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在页脚画三个手拉手的小人——扎羊角辫的阿宁、圆脸的我，还有总爱借我们橡皮的胖子。

煤油灯晚自习时，灯芯“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歌词旁，我们慌忙用袖口扑灭，却笑作一团。蓝黑墨水在纸上晕开，把“明天”两个字染得格外浓重，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2. 流传在课桌下的“流动歌本”

初二开学，王老师发起“班级歌本漂流”活动。她说：“好歌要大家分享，让每个本子都装满全班的声音。”我的湖蓝本第一个传到了阿宁手里，她用红笔添了首《十五的月亮》，在“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旁画了颗小小的五角星，星尖还沾着点墨水渍。

本子接着传给前排的胖子，他胖乎乎的手指在纸页上摩挲半天，抄了首《霍元甲》的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还在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等我爸从大同煤矿寄来磁带，咱们在教室门口听原版！”后来磁带真的寄来了，胖子把录音机放在窗台上，音量开到最大，激昂的旋律引得隔壁班的学生都扒着窗户听。

最后传到文艺委员手里时，她用彩色蜡笔在封皮画了座山——那是岢岚人人都认得的北山，山顶有座烽火台，山脚下还画着几株野茉莉，和教室后窗长的一模一样。

最难忘的是毕业前的“合订本”。全班凑钱买了本红绸封面的厚本子，美术课代表用铅笔在封皮画了幅素描：五十个穿蓝布衫的孩子挤在教室前门，背后是黑板报上的“明天会更好”，黑板上方的国旗被画得格外鲜艳。

本子里夹着各种“附件”：县文化馆发的《少林寺》电影票根（边缘还沾着爆米花的油渍）、从《少年科学画报》上剪下来的火箭图、阿宁捡的银杏叶（她说像小扇子，能扇走中考的压力），还有胖子偷偷夹进去的半块水果糖——糖早就化了，在纸页上留下一圈褐色的印记，却还能闻到淡淡的甜香。

这本合订本最后由班长保管。去年同学聚会，他从太原赶回来，小心翼翼地从公文包掏出个泛黄的本子——正是我们当年的合订本。三十年过去，红绸封面已经褪色发暗，纸页也变得脆薄，可上面的字迹、图画、印记都还清晰。

“这些年我辗转多地，本子始终收在行李最底层。”班长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翻到阿宁画山丹丹的那一页，“每次翻到这里，就想起教室后窗的野茉莉，想起煤油灯底下，咱们一起抄歌的模样。”

3. 歌声里的岢岚风

我们的抄歌本，是第三沟中学最珍贵的“声音档案”。每首歌里，都藏着岢岚的风、北山的云、教室的烟火气。

春游时，我们坐在北山脚下的草坡上，合唱《踏浪》。山风卷着杨絮扑进喉咙，歌声混着笑声，惊飞了草丛里的蚂蚱。阿宁的声音最亮，像山涧里的泉水，带着点脆生生的劲儿；胖子唱跑调了，却依旧扯着嗓子喊，脸涨得通红。远处的烽火台静默矗立，像是在倾听这青春的合唱。

运动会入场式上，我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喊着《运动员进行曲》的节拍。脚步震落了跑道边的蒲公英，白色的绒球随风飘远，像是带着我们的期盼。体育老师的铜哨子“嘟嘟”作响，锈味混着黄土的气息，成了最独特的记忆味道。

晚自习停电是常事，每当这时，教室里就会亮起一片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摇曳，我们围坐在一起，轻轻哼起《星星点灯》。灯影里，阿宁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像落了层星子；胖子偷偷在本子上画小人，被王老师发现了，却只换来一句温柔的“别光顾着玩，跟着唱”。

数学课上，张老师在黑板上写三角函数，粉笔灰簌簌往下掉。后排的男生突然哼起《天涯歌女》，软糯的调子混着张老师的山西口音，格外滑稽。全班都憋笑憋得肩膀发抖，张老师推推眼镜，慢悠悠地说：“这调儿我熟，大同的戏匣子里常放。”

我们都笑了，没人知道多年后，大同真的出了个阿宝，用原生态的唱腔唱着“山丹丹花开红艳艳”。那熟悉的调子，像穿越了时光，回到了煤油灯“噼啪”作响的夜晚，回到了我们曾轻轻和过的青春里。

二、摘抄本：土坯墙下的心灵原乡

1. 从“作业”到“心事”的蜕变

初一的语文老师要求每周抄十句好词好句，说是能“积累文采，开阔眼界”。我攥着母亲给的两毛钱，在供销社买了本米黄色道林纸的本子，封皮用过年剩下的挂历纸糊的，自己画了株岢岚常见的山丹丹——花瓣是用红墨水染的，花茎是用蓝墨水描的，虽然有些粗糙，却藏着满满的欢喜。

最初的抄写带着明显的功利心：“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全是课本里要求背诵的名句，只为了得到老师手里的小红花。抄的时候一笔一划，生怕写错一个字，纸页干净得没有一点多余的痕迹。

但写着写着，摘抄本渐渐有了岢岚的温度。读到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想起每次去县城上学，阿婆总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目送我，风把她的白发吹得乱飞，眼里满是不舍，便在旁边写下：“像阿婆看我去县城，怕我饿着冻着，眼里的泪总含着”。

读到袁枚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我望着窗外土坡上冒出的点点青苔，它们在贫瘠的土地上努力生长，像极了我们这些山里娃，便补了一句：“我们这些山里娃，就像这苔花，虽然生在黄土坡，也想考出去看看大山外的天”。

阿宁的摘抄本比我的更“野”。她不爱抄课本里的句子，偏从舅舅订阅的《忻州文艺》上剪文章贴进来，还用红笔细细描了花边。有次她贴了篇《山那边是海》，文章里描写的海浪、沙滩，让我们这些从没见过海的山里娃心生向往。她在旁边写道：“我爸在大同挖煤，他说海边有比岢岚更蓝的天，有捡不完的贝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海。”

后来我们才知道，阿宁的母亲在公社食堂帮厨，日子过得紧巴巴。她总把食堂里过期的馒头渣攒起来，晒干了给阿宁当零嘴。阿宁从没抱怨过，只是把对生活的期盼，都写进了摘抄本里。

2. 本子间的“笔谈江湖”

初三那年，班里流行“交换摘抄本”。大家把自己的本子传给要好的同学，在对方抄的句子旁写下自己的感想，像是一场无声的对话。

我的本子传到阿宁手里，她会用蓝墨水仔细圈出我抄的“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在旁边写道：“小满，听说你奶奶的病又重了，别太难过。我妈熬了红枣粥，明天给你带，喝了暖暖身子。”

她的本子传到我这儿，我看到她引用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便在下面画了只小小的萤火虫，写道：“阿宁，你说黑夜里的光，是不是像北山顶上的星？不管多暗，总能照亮路。”

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关心，比任何语言都更温暖。胖子的摘抄本最有意思，他总爱抄《水浒传》里的句子，“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旁边还夹着张纸条：“虽然我成绩不好，考不上重点高中，但我打算去大同学修火车。以后你们想去看海，我开火车拉你们去！”

文艺委员的摘抄本满是诗意，她抄了《红楼梦》里的判词，却在旁边写：“希望十年后，咱们能在岢岚县城的戏园子聚聚，到时候我给你们唱段评剧。”

阿宁在毕业前，给我的摘抄本里抄了汪国真的《山高路远》：“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她的字迹依旧工整，只是末尾多了个小小的爱心，旁边写着：“小满，不管以后我们去了哪里，都要记得彼此。”

这些字迹不是作业，是我们用墨水给彼此的承诺。当我们在本子里写下“永远不分开”，早已预见了离别，却更相信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散——比如共同抄过的句子，共同数过的北山星子，共同度过的青春时光。

3. 文字的“窖藏”与回甘

现在翻起当年的摘抄本，纸页已经泛黄，墨水的颜色也淡了些，可那些文字依旧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我才发现，早在三十年前，我们的精神世界就已经越过了黄土坡，抵达了更远的地方。

抄哲理诗，是为了读懂生活的褶皱；抄抒情文，是为了安放青春的迷茫；抄英雄故事，是为了攒下闯世界的勇气。那些文字，像一颗颗种子，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陪着我们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

有次整理旧物，我在摘抄本的夹层里发现了片干枯的山丹丹花瓣。花瓣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那是初二夏天，我和阿宁去后山采的。当时山丹丹开得正艳，红得像火，阿宁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说：“夹在本子里，以后翻到就闻见山风的味道了。”

我把花瓣凑到鼻尖，果然闻到了淡淡的涩香，像是岢岚的风穿过时光，扑面而来。去年我在岢岚三中带高三语文，讲到“乡愁”单元时，特意把这页摘抄投影在黑板上。看着学生们好奇的眼神，我说：“同学们，有些文字会替我们记住一辈子的时光，有些味道会跟着记忆走一辈子。就像这花瓣，虽然干枯了，可山风的味道，永远都在。”

学生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却想起了三十年前，阿宁指着山丹丹花对我说的话：“花谢了还会开，我们分开了也会再见面。”

三、糖纸：黄土坡上的甜蜜标本

1. 攒糖纸的“经济学”

80年代的岢岚，物资匮乏，糖果是孩子们最奢侈的期盼。供销社的玻璃柜里，摆着橘子糖、水果糖、大白兔奶糖，花花绿绿的糖纸在灯光下闪着光，勾得人心里痒痒的。

我收集糖纸有三大来源：一是攥着家里的鸡蛋去供销社换，一分钱一颗的橘子糖，剥下的玻璃纸要仔细抹平，夹在课本里压平整；二是帮隔壁王奶奶挑水，老人家心疼我，总会从抽屉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总沾着点面渣，我会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三是同学间的交换——阿宁有大白兔的蓝白红条纹糖纸，那是她哥从大同寄来的，格外珍贵；胖子有麦乳精的金色包装纸，摸起来滑溜溜的；我们按颜色分类，红色系、透明系、金色系，夹在课本里当书签，看书的时候都觉得格外香甜。

最讲究的是“糖纸谱”。阿宁有个铁盒子，专门用来装糖纸，她的“红色系”里，橘子糖纸最常见，偶尔有张高粱饴的酒红色糖纸，她宝贝得不行，说是“像山丹丹花的颜色”。我的“透明系”全是水果糖的玻璃纸，对着太阳看，能看到彩虹一样的光斑，把脸映得五颜六色。

胖子总说他不爱吃糖，却攒了厚厚一沓糖纸，每张背面都用铅笔写着日期：“1987.4.2，王奶奶给的橘子糖”“1987.9.1，开学奖励的水果糖”“1988.3.15，阿宁送的大白兔”。后来我们才知道，胖子是想把这些糖纸留给总生病的妹妹。他妹妹得了小儿麻痹，常年卧病在床，很少能出门。胖子总说：“等我攒够一盒子糖纸，就给妹妹讲每个糖纸背后的故事，等她好了，我带她去县城供销社，买一整罐的糖，让她吃到够。”

我们听了都红了眼眶，之后再交换糖纸时，总会把最漂亮的留给胖子。阿宁把她最宝贝的大白兔糖纸给了他，我把那张能映出彩虹的水果糖纸也送了出去。胖子把这些糖纸小心翼翼地夹在妹妹的画册里，画册的每一页都贴着不同的糖纸，像开了一园永不凋谢的花。

攒糖纸成了我们课间最热闹的事。下课铃一响，大家就从铅笔盒里掏出新得的糖纸，围在一起讨论：“你这张橘子糖纸颜色真鲜，像北山的野枣”“我这张麦乳精糖纸摸起来像绸缎”。我们还会比谁的糖纸数量多，谁的款式特别，输的人要答应帮赢的人抄一首歌词。

供销社的李主任总笑我们：“你们这群娃，买糖是假，攒糖纸才是真吧？”他说着，会悄悄把柜台上掉落的糖纸捡起来，叠得整整齐齐递给我们：“这些都是干净的，拿回去好好收着。”后来我们才知道，李主任的女儿也在外地读书，他说看到我们攒糖纸，就想起女儿小时候攒邮票的模样。

2. 糖纸里的“岢岚温度”

糖纸于我们，从来不止是零食的包装，更是承载着牵挂与期盼的情感信物。那些薄薄的纸片，被我们反复摩挲，浸透着黄土坡上的烟火气，藏着最纯粹的温暖。

我发烧请假那回，躺在家里的土炕上，浑身酸软。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打在窗棂上，也打在我的心上。正迷糊着，听见门“吱呀”一声响，阿宁拎着个粗瓷碗走了进来，裤脚沾满了泥水。

“我妈说杏皮泡水败火，给你熬了一碗。”她把碗递到我手里，碗沿还带着温热。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半本糖纸，小心翼翼地铺在炕沿上：“这些是我攒的最漂亮的，给你解闷。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就当我在你身边陪你说话。”

我摸着那些光滑的糖纸，有橘子糖的透明玻璃纸，有高粱饴的酒红色糖纸，还有一张罕见的水果硬糖糖纸，印着小小的苹果图案。糖纸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心里，暖得我鼻子发酸。阿宁坐在炕边，给我讲每一张糖纸的来历：“这张是胖子送的，他说让它替他给你加油；这张是我用两张橘子糖纸跟隔壁班同学换的，你看上面的花纹多好看。”

后来我才知道，阿宁为了给我送杏皮水和糖纸，冒雨走了两里多的山路，鞋子都湿透了。那些糖纸，我一直好好收着，每当想起阿宁，就拿出来看看，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

阿宁随父亲去大同的那天，天刚蒙蒙亮。她没惊动太多人，只悄悄塞给我一张大白兔糖纸：“小满，我要去大同了，以后可能很少回来。这张糖纸你留着，想我了就含颗‘虚拟糖’，甜着呢。”糖纸的蓝白红条纹格外鲜艳，上面还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我攥着糖纸，送她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汽车扬起一阵黄土，阿宁探出头，朝我挥挥手，辫子上的红绳在风里飘着。我站在原地，看着汽车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手里的糖纸被攥得皱巴巴的，却舍不得松开。

去年冬天，我收到了阿宁从大同寄来的信。信封里除了信纸，还夹着一张照片：褪色的大白兔糖纸静静躺在玻璃相框里，旁边是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指着糖纸上的白兔。阿宁在信里写：“小满，这张糖纸我一直带在身边，结婚时放在了嫁妆里，现在妞妞总指着它问我是什么。我常给她讲，这是姥姥小时候攒的‘岢岚甜’，是和最好的朋友一起攒的。等她长大了，我带她回岢岚，去看看北山，去逛逛供销社，让她也尝尝咱们当年的甜。”

胖子的愿望后来也实现了。他妹妹的身体渐渐好转，虽然还是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奔跑，但已经能拄着拐杖慢慢走路。胖子初中毕业后就去了大同学修火车，后来进了大同煤矿工作。他真的给妹妹买了一整罐的糖，还带着她去了县城的戏园子看戏。

逢年过节，胖子总会给我发消息，有时是一张他妹妹拿着糖的照片，有时是一段妞妞背诗的语音。“妹子，妞妞会背《山那边是海》了，背得可溜了，像阿宁当年那样。”他还说，自己也攒了不少新的糖纸，打算等妞妞再大些，给她讲那些关于岢岚、关于青春、关于糖纸的故事。

3. 甜味的“永恒性”

现在的超市里，糖果的种类五花八门，包装越来越精致，可孩子们随手拆开包装，吃完糖就把糖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很少有人再像我们当年那样，把糖纸当宝贝一样收藏。

我有时会给学生们讲我们当年攒糖纸的故事，他们听得眼睛发亮，纷纷问：“老师，真的有那么好看的糖纸吗？”“一张糖纸真的能藏那么多故事吗？”我拿出那张珍藏了三十年的大白兔糖纸，递给他们传阅。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捧着，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嘴里不停地赞叹：“哇，颜色好特别”“摸起来好光滑”。

看着他们好奇的模样，我忽然想起阿宁当年说的话：“糖纸比糖久。”确实，糖会融化，甜味会消散，可糖纸能长久地保存下来；那些吃糖的瞬间会过去，可关于糖的记忆，会随着糖纸的褶皱永远清晰。

去年秋天，我回岢岚县城办事，特意绕到了老街。当年的供销社早已改成了小超市，木门换成了玻璃门，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门口坐着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正是当年的李主任。

“李主任，还记得我吗？当年总来你这儿换糖的娃。”我笑着走过去。李主任眯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忽然一拍大腿：“记得！记得！你和那个扎羊角辫的姑娘，还有个胖乎乎的小子，总来攒糖纸！”

我从包里掏出一张保存完好的橘子糖纸，递给李主任。他接过糖纸，眯眼瞧了瞧，手指在纸面上轻轻摩挲：“哎呦，这是老牌子了，当年卖得可火了。我闺女小时候也攒这个，现在她在外地定居，家里还留着一盒子呢。”

阳光穿过老街的梧桐树，在糖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一吹，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我又听见了教导处的铁皮铃脆响，看见了两个扎羊角辫的女孩，蹲在教室后窗的砖缝边，小心翼翼地抹平刚剥的糖纸，指尖沾着黏腻的糖霜，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那些年的糖，甜得纯粹；那些年的糖纸，藏着最真的情。它们像一颗颗星星，点缀在我们的青春岁月里，无论过去多久，想起时，心里依旧会泛起甜甜的暖意。

四、交织的叙事：第三沟中学的青春博物馆

1. 物件里的“岢岚密码”

抄歌本、摘抄本、糖纸，这三样看似普通的物件，在第三沟中学的岁月里，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我们的青春，也藏着独属于岢岚的密码。

我们在抄歌时交换糖纸，把最漂亮的糖纸夹在抄歌本的扉页，让歌声里多了一丝甜意；抄完歌词，会在摘抄本里写下听歌的感想，把旋律转化为文字，藏进字里行间；糖纸不仅是书签，还是情感的寄托，我们会在糖纸背面写下简短的祝福，悄悄塞进彼此的本子里。

阿宁的蓝皮抄歌本里，夹着我当年送她的山丹丹花瓣，花瓣旁边抄着《月亮代表我的心》，歌词下面有一行小字：“小满说我像月亮，可我觉得她才是岢岚的星子，明亮又温暖。”她的摘抄本里，贴着我画的大白兔糖纸，糖纸下面抄着舒婷的《致橡树》，旁边写着：“我们分担北山的冷，共享南坡的暖，像橡树和木棉，并肩站立。”

我的米黄摘抄本里，夹着胖子送的麦乳精糖纸，糖纸背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小满，祝你考上重点高中，以后去看海！”我的抄歌本里，贴着文艺委员画的北山素描，素描旁边抄着《明天会更好》，页脚画着五个手拉手的小人，代表着我们五个最要好的朋友。

这些物件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们被岢岚的风浸润过，被北山的雪覆盖过，被教室的煤油灯“噼啪”声温暖过，被供销社的糖稀滋养过，浸透了黄土坡独有的烟火气。它们不再是普通的本子和纸片，而是我们青春的见证，是地域文化的载体，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纽带。

多年后再翻开这些本子，看到夹在里面的糖纸和花瓣，就能瞬间回到那个黄土坡上的校园：听见铁皮铃的脆响，闻到煤油灯的烟火气，尝到橘子糖的甜，感受到朋友间纯粹的温暖。

2. 纯粹的“山乡浪漫”

现在的我们，总在怀念80年代，怀念那个物质匮乏却精神富足的岁月。其实我们怀念的，不是当年的穷，而是那份难得的纯粹——纯粹的喜欢，纯粹的分享，纯粹的相信。

我们抄歌，不是为了发朋友圈炫耀，而是真心觉得“这调儿好听，能在北山飘得老远”，想把这份美好分享给身边的人；我们摘抄，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是“这句话戳中了心里的某个地方，想记下来慢慢焐热”，想把这份感悟藏进心里；我们攒糖纸，不是为了升值收藏，而是“这颗糖太甜，想留住这份甜”，想把这份温暖传递给在乎的人。

那时的快乐很简单：得到一张新的糖纸，就能开心一整天；学会一首新歌，就会迫不及待地教给朋友；在摘抄本里看到一句共鸣的话，就会忍不住和同学分享。没有复杂的心思，没有利益的算计，只有最纯粹的情感和最真挚的陪伴。

阿宁曾说：“山里的东西旧，但心是新的。”这句话我记了三十年。当年的土坯教室很旧，漏风的窗户很旧，煤油灯很旧，可我们的心是崭新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对朋友的信任，对生活的热爱。

我们会为了抄一首新歌，攒很久的零花钱买本子；会为了给朋友送一张糖纸，冒雨走几里山路；会为了帮同学补习功课，放弃自己的休息时间。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藏着最动人的“山乡浪漫”。

这种浪漫，是黄土坡上长出的花，带着泥土的芬芳；是北山脚下吹来的风，带着自然的清新；是青春岁月里最珍贵的礼物，无论过去多久，都闪耀着纯粹的光芒。

尾声：糖纸上的岢岚未来

暮色渐渐漫上北山，将烽火台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把旧抄歌本、摘抄本和一沓糖纸轻轻放进纸箱里，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青春。风掀起箱盖，一张大白兔糖纸飘了出来，蓝白红的条纹在夕阳里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当年课间操时，我们仰着头看云的模样——天空很蓝，云很白，青春很甜。

作为第三沟中学的语文老师，我现在常带学生们整理校史。那天，我们在档案室的角落里翻到了一张老照片：土坯教室前，五十个穿着蓝布衫的孩子举着抄歌本，笑容灿烂，背后是北山的烽火台，山顶的风似乎正吹过他们的发梢。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1988届初三（2）班，永远的糖纸与歌谣。”

我把照片投影在教室的屏幕上，学生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问：“老师，这是你们当年吗？”“他们手里的本子就是抄歌本吗？”“糖纸真的有那么好看吗？”我笑着一一回答，给他们讲抄歌本里的故事，讲摘抄本里的心事，讲糖纸里的温暖。

下课铃响起，是清脆的电子音，和记忆里的铁皮铃截然不同。可孩子们哄笑着跑过走廊，笑声撞在红砖墙上，竟与三十年前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明白：有些记忆永远不会褪色，有些情感永远不会消散。它们藏在糖纸的褶皱里，在抄歌本的墨香中，在摘抄本的字迹间，在一代又一代山里娃的青春里。

岢岚的风还在吹，北山的烽火台还在矗立，第三沟中学的教室里，依旧回荡着歌声与读书声。那些曾经的少年，虽然散落在天涯，可只要看到一张熟悉的糖纸，翻开一本旧抄歌本，就能瞬间回到那个黄土坡上的校园，回到那个纯粹而温暖的青春岁月。

合上纸箱时，我听见里面有细碎的响动，像是糖纸在低吟，又像是青春在轻声诉说：“别担心，我一直都在。在北山的星子里，在岢岚的风里，在每个想起第三沟中学的夏日午后，在每个传承着纯粹与温暖的下一代心里。”

风穿过教室的窗户，带着黄土的气息，也带着淡淡的甜意。我知道，这是糖纸上的岢岚谣，是青春的回响，也是永远不会落幕的温暖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