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上的经卷（短篇小说）

潘世远（潘𣡍）

银杏叶上的经卷

深秋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谢坤泰摊开的《金刚经》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斑。书页间夹着的佛学院招生简章已经被摩挲得卷了边，"年龄限制：五十周岁以下"那行字被红笔圈了三道，墨迹晕开的地方像朵将败的花。他指尖捻着颗晒干的银杏果，果皮裂开的纹路里还沾着去年的泥土，是从后山那棵据说有百年树龄的银杏树下捡的。

"爸，张阿姨送的银杏茶放哪儿了？"儿子谢明远推门进来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招生简章的边角。他手里拎着个保温桶，桶壁上印着医院的红十字，"妈说她这两天膝盖又疼，让你少熬点夜。"

谢坤泰把招生简章往书页里掖了掖，银杏果的涩味顺着指缝漫上来。"放橱柜第二层，"他声音有点闷，目光落在儿子鬓角新冒出的白发上，"你跟小雅的婚事，彩礼备得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谢明远往茶杯里倒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就是妈昨天去庙里烧香，跟我说...说你又托人问佛学院的事了。"保温桶的盖子没盖紧，飘出股当归混着蜜枣的甜香，是给妻子刘月琴熬的补汤。

谢坤泰的指关节在书页上按出几个白印。去年冬天刘月琴住院时，他在病房走廊的功德箱里塞过张纸条，求菩萨让她多陪自己几年。那时他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窗外的银杏叶一片片往下掉，像谁在撕本写满字的书。"我不是要出家，"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又慌忙压低，"是去做学问。你看这经上写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亲自去最高的殿堂看看，怎么能懂？"

谢明远把保温杯往他手边推了推，杯底的防滑纹磨得发亮。"佛学院的王老师我托人问了，"他盯着父亲指缝间的银杏果，"说从来没有过六十岁的特例。再说妈这身体，你走了谁照顾她？"

窗外的银杏枝被风晃得厉害，有片半黄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来，正砸在窗台上的玻璃罐上。罐子里装着谢坤泰攒的银杏叶，每片背面都写着日期，从十年前他第一次读《心经》那天开始。最底下那片已经脆得像层纸，上面的字迹却还清晰："信则要懂，不懂不信。"

刘月琴扶着墙站在门口，薄棉袄的领口沾着点香灰。她今早去广济寺做义工，帮着打扫佛堂时捡了串别人掉的菩提子，此刻正攥在手里盘着。"明远说得对，"她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咱在家也能研究，我给你抄经。"她后腰的旧伤让她站不直，说话时总微微佝偻着，像株被秋霜压弯的芦苇。

谢坤泰没回头，目光死死盯着招生简章上的印章。那是佛学院的院章，朱红色的边框里刻着"佛教最高学府"几个字，他总觉得那字缝里藏着答案。"你不懂，"他喉结滚了滚，"寺院不是养老院，现在进去是做事，等老得动不了了，谁还会要？"他想起上周去后山寺院，看见厨房的老僧人在劈柴，七十多岁的人了，斧子挥得比小伙子还稳，"他们说我要是能去，每天可以整理古籍，那也是积福报。"

刘月琴慢慢走到他身边，菩提子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我昨儿在寺院遇见释永师父了，"她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无常"二字，"师父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还说要把他那套《大藏经》借你看。"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几块银杏酥，"素斋房的师父给的，说你要是真去了佛学院，食堂的点心可没这么甜。"

谢坤泰捏起块银杏酥，碎屑掉在招生简章上，像撒了把碎金。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刘月琴刚嫁给她时，也是这样从口袋里掏吃的给他——那时是烤红薯，在冬天的棉袄里捂得滚烫。他记得那天也是个深秋，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踩着满地的银杏叶说："以后咱过日子，就像这叶子，该黄的时候黄，该落的时候落，别强求。"

"可我这不是强求，"他把银杏酥咽下去，甜腻里透着股涩，"我是求个明白。你看现在的人，说起佛来都头头是道，可问他们经里讲了啥，十个里有九个说不上来。"他从抽屉里翻出个笔记本，里面是他十年的读书笔记，每页都标着出处，红笔蓝笔改得密密麻麻，"我要搞清楚了，写本书，也算没白活这一辈子。"

谢明远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道刺耳的声线。"爸，你看看你这笔记，"他把本子往桌上一拍，纸页散开的瞬间飘出片干枯的银杏叶，"比佛学院的教材都全！非要那个名分干啥？"他指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里谢坤泰抱着襁褓里的他，刘月琴站在旁边，背景是院门口那棵刚栽的小银杏树，"妈这身体，我结婚后也需要人搭把手，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谢坤泰的手指在照片上的银杏叶上摩挲，那叶子现在已经长得比房檐还高了。去年秋天他爬到树上摘果子，发现树干上有处被虫蛀的洞，里面塞着团旧棉花——是刘月琴怕雨水灌进去堵的。"我没说要丢下你们，"他声音有点发颤，"佛学院可以不住校的，我想...我想先去试试考试。"他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里面是他攒的佛学资料，最上面放着张体检报告，医生建议栏写着"注意休息，避免情绪激动"。

刘月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捂着胸口弯下腰。谢坤泰慌忙去扶她，才发现她棉袄里揣着个暖水袋，上面印着的观音像已经磨得看不清了。"别考了，"她喘着气说，"我这几天总梦见你在佛学院的院子里，周围都是年轻人，就你一个白头发的，看着孤单得很。"她从暖水袋旁边摸出张纸条，是她抄的《心经》，"我给你念，你听着，跟在佛学院听不是一样的？"

窗外的风停了，阳光把银杏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流动的画。谢坤泰听着刘月琴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突然觉得那些字像活了过来，从纸上跳下来，绕着他们打着旋。他想起释永师父说的"上上者，心向佛而非形向佛"，又想起自己立下的三原则——信则以诚，信而不迷，信则要懂。

谢明远悄悄退了出去，关门时听见父亲说："把那套《大藏经》借来的话，得找张大点的桌子。"接着是母亲的声音，轻轻的，像羽毛落在心上："我明天就去买，再给你做个布套，省得落灰。"

谢坤泰把招生简章仔细叠好，放进《金刚经》的封底。那里还藏着片十年前的银杏叶，脆得一碰就碎。他摸了摸那片叶子，突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或许最高的殿堂从来就不在别处，就藏在这日复一日的日子里，藏在妻子盘菩提子的声响里，藏在儿子熬的当归汤里，藏在每片落下又被拾起的银杏叶里。

傍晚的时候，他搬了张桌子到院子里，刘月琴端来刚沏的银杏茶，水汽在夕阳里泛着金边。远处传来寺院的晚钟声，一下一下，像敲在心上。谢坤泰翻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佛法在檐下，亦在灶边。"风拂过，院门口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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