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恩师金钦俊教授:</p> <p class="ql-block">寻寻觅觅,永忆恩师(上)</p><p class="ql-block">——怀念金钦俊老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马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 我不曾想过会写一篇缅怀金老师的文章。缅怀逝者,而且是像金老师这样的人,在我看来还很遥远——因为他们年迈而不老,既老而仿佛离死很远。多年来与金老师在手机上互动,他天天刷屏像年轻人一样活力充沛,大到俄乌战局、巴以冲突、反哈马斯;小到钢琴曲、抽象画、舞蹈……把有价值的信息发给我,总是那句“有价值就看,无价值就删”。这些信息表明了金老师的普世价值观,让我忘记他已耄耋垂老。况且他虽文质彬彬但身体硬朗,情志淡若,生活有常,起居规则,很符合中医“恬淡虚无,精神内守”的养生理念。这种老人往往能活到百岁以上。</p><p class="ql-block">这样一个孤勇者,怎能与逝者相题并论?</p><p class="ql-block"> 然而重阳节刚过,我正准备把子庆做的一系列万圣节视频推给金老师,让他赏心悦目,谁知一条冰冷的信息跳入眼帘:“金钦俊老师于10月30早上在家中逝世……”我的心突突猛跳。随即又收到刘中国信息:“重阳节(29日)下午4点,金师忽然打来视频电话,这是很少有的事!谈了好久好久。第二天30日早晨,弟接到金师仙逝噩耗,十分震惊,当即打的来广州。按照金师遗愿:丧事从简,不举办告别仪式。”</p><p class="ql-block"> 这一夜,我几乎未眠。</p><p class="ql-block"> 不久前的中秋节,我给金老师发信息:“祝恩师中秋快乐!”金老师回复:“也祝你们平安喜乐!”没想到这句话竟是最后永别的话……我怆然悲戚。 </p><p class="ql-block"> 向死而生在人是一种必然,但你敬重敬爱的人的逝去总让你伤感更痛惜。金老师就是我敬重敬爱的人,他是我生命中的恩师,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 我总爱回忆那场特招面试,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忆,每次回忆都历历在目。此刻,我要再回忆一次,让已赴天堂的金老师,如闻袅袅余音。</p><p class="ql-block"> 1977年我还是小知青,我妹妹是小青工。恢复高考那年我俩都报了名,一同走进了湛江四中考场。考试结束,我妹妹很快接到了录取通知书如愿入读中山大学医学院。我的数学考得一塌糊涂,我已做好了第二年再考的思想准备。</p><p class="ql-block"> 但不久,国家就公示要“扩招”和“特招”。所谓“特招”是招“特长生”,这是为了不漏掉一个有才华的青年。当时我虽然在地市省级和《人民日报》上发表过诗歌,但从没把“特长”二字和自己相联系。两个月后,湛江市教育局寄来一份通知,中山大学将派老师亲自来湛江对我面试。</p><p class="ql-block"> 我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妈妈知道我从小体弱多病出门找不到北,为了保证不迟到,妈妈说,我明天请假带你去面试!</p><p class="ql-block"> 当晚我心情激动夜不能寐,铺开稿纸一口气写下十几页的长诗,而且是“马雅可夫斯基的楼梯体”。</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妈妈送我到达市教育局招待所时,正好八点,面试的房门半开着,我小心地敲击两下,一位高高的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老师从屋里出来引我进去,他自我介绍说他姓金,是中山大学中文系的老师。</p><p class="ql-block"> 金老师亲切地问我,你是怎么来的?这个地方是不是很难找?我说是我妈妈带我来的,她怕我迷路。金老师说那你妈妈在哪里呢?我说在门外等着。金老师说,让你妈妈进来坐吧,别让她在外面站着等。当我妈妈进来时,金老师对她说,您亲自带着女儿来面试,真让我感动!寒暄了两句后,我们坐下来,面试开始。</p><p class="ql-block"> 我主动把昨晚写好的长诗拿出来像交作业一样郑重地交给金老师。他当即认真地读了起来。读完之后满眼惊喜说:“你这首长诗每个句子都像闪光的珍珠,一颗颗散落在盘子里,但是缺少一根主线贯穿起来,也就是说,你缺少逻辑思维的训练。”当时我根本不懂什么是逻辑思维,只是认真地默默听着。金老师问我:你知道什么是形象思维吗?我一时也答不上来。金老师谆谆善诱地给我解释说:“创作需要的正是形象思维,而你昨晚不正是运用了形象思维来写作你的这首诗吗?”金老师除了点评我的这首诗,还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是什么意思?当时报纸上正在讨论这个问题,但我回答得并不精准。我使劲克制着不要让泪水从眼里流出来,我多么渴望读大学呵!回到药场之后,我继续着第二年再考的复习准备。</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我接到电话叫我去领入学通知书,我知道我的面试通过了!那天又是妈妈送我去见金老师。金老师向我妈妈了解了一些我们家庭的情况,临近中午,在招待所的饭堂请我们吃了午饭。在饭堂的小四方桌旁,金老师把录取通知书交到我的手上,郑重地说:“小马,祝贺你被录取了!”金老师还告诉我,有一位海南知青苏炜,是写小说的,你们俩一个写小说一个写诗歌,都被同时录取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幸运的,由于金老师慧眼识珠,我们的命运轨迹由此而改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 5月初,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和行李,来广州中山大学报到。又是妈妈亲自送我。我们先到中山医学院等我妹妹下课,然后三个人坐公共汽车到了中山大学。上午到中文系报到,在那里遇见了金老师。金老师对我妈妈说:“您不仅陪女儿面试,还亲自送女儿报到,真是一位好母亲!”并约我们明天周日上午去他家作客。</p><p class="ql-block"> 金老师居住在中大校园里,我们在他家见到了两个白净可爱的帅儿子金玮和金锋,他们在读中学。也见到了他的前夫人(化学系一位老师)。金老师用龙井茶、苹果、苏打饼干、大白兔奶糖招待我们,金老师问我妈妈在哪个医院上班?在哪个科?还问起了我的爸爸是哪一年去世的?记得金老师对我妈妈说:“您培养着一个写诗的女儿和一个学医的女儿,很了不起!”还引用了鲁迅先生的话:“医术医身,文学医心,各治一方,各有悲悯。”尔后,金老师和我聊起诗人的诗学修养,他说这是一个诗人综合素养和能力的体现。我认真而模糊地听着……临近中午,金老师系上围裙亲自下厨做了一条清蒸黄鱼、西红柿炒鸡蛋……那顿饭朴素而芳香,妈妈和妹妹饶有兴致地品尝着,而我却怀揣着按耐不住的喜悦,因为第二天就是周一,我将坐在大学课堂里开启我第一天的大学生涯。回来的路上,妈妈对我说:“金老师是好人啊,永远不要忘记他!”</p><p class="ql-block"> 在大学的四年,我心里怀有一种强烈的自我诉求:努力学习,做出优异成绩,报答我的恩师。我曾问过苏炜,他亦如出一辙怀有此心。</p><p class="ql-block"> 由于思想解放与文化的觉醒,我们这一代从长期禁锢中破围而出的年轻人,渴望通过学习新知识与新思想来实现个人价值与理想。大家都非常刻苦勤奋。我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暗自构思一首首诗,整夜写诗,恨不得明天就能成为有用的人才!</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我突然血尿了,住进了赤岗海军421医院。印象最深的是周六下午,班上许多同学都来看我。这些新同学我当时还叫不出名字,但是后来却记住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两周后我出院,正值第一学期期末考试。考试完毕,我和同学刘丹结伴坐长途汽车回到湛江……</p><p class="ql-block"> 这是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回到家中,我又住进医院。我给金老师写了一封信,向他汇报我的创作计划和住进医院的情况,在我心中,金老师就像父兄一样可亲可信。不久,我收到金老师的回信:</p><p class="ql-block">小马:</p><p class="ql-block"> 谢谢你一到家就给我来信。而我却因这几天赶着《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定稿,拖了几天才给你写信。请谅。这个暑假如何过法,我的意见以治疗和休息为主。你的病一定要好好检查一下,不能拖。看到你入学以后瘦了,我心里都很不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尽管也相信,但体会总是不深的。不像我们一一但我们有了体会时,往往也就迟了。</p><p class="ql-block"> 写作也可以搞,但暂时可摆到次要位置上。你大概不至认为这是“懒人哲学”。</p><p class="ql-block"> 我放假后至今还未空过。甚而比开学时还忙,真没办法。</p><p class="ql-block"> 问你妈妈和红英好。祝你们暑假愉快。开学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金钦俊(8月9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笔迹苍兰,清风出袖,温文尔雅,字如其人。这封信一直夹在我的书里,静静地躺了47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诗歌写作上,金老师最为关心。我每每把自己发表在报刊上的诗歌剪报送给金老师,请他批评指正。但他从不加以点评,只默默关注。有一次上完他的《新诗与民歌》的选修课后,他对我说:“小马,你的诗风有了很大的变化。”当时我很担心我的所谓“变化”会不会与他课堂上倡导的“新诗与民歌”发生冲突。我怯怯地问;“这样是好还是不好?”没想到金老师笑着说:“当然好!原地踏步就是退步,有变化说明你有自己新的追求与目标嘛!”我大大松了口气。</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中国的诗坛万象更新,各大专院校诗歌社团也如雨后春笋。我每天都感觉是新的开始,除了完成功课和学业,就是倾情写作,发表诗歌,记得那时省作协每月举办第一周三晚八点的诗歌沙龙,俗称“神仙会”,为诗歌作者提供交流的平台,欢迎热爱诗歌的在校大学生参加。金老师希望我参加,提高诗学修养,并说他可以每周三晚来广寒宫用单车载我去作协,会后又载我回校园。我既高兴又感动!在沙龙里,老中青三代诗人纷纷发表各自对当下诗歌的见解,有时甚至还争得脸红脖子粗,让我大开眼界!大三那年我加入了广东省作家协会,老诗人西彤告诉我,是金钦俊老师和楼栖老师共同推荐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已经和朱子庆由于诗歌而暗中密切交往,又由于排演苏炜的话剧成为“舞台上的兄妹”而相恋相爱。我们真真真正正地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这场爱情后来演变成为违反校规的“爱情事件”。我知道这个事件在当时的特定历史环境下有着特殊的意义——表现为一种人性与一种体制的相互冲突,一种自然的爱情与一个异化的环境的相互冲突,因而,在我的所谓的档案里至今还有着一个“不光彩”的记录:“在校期间谈情说爱违反校规。”</p><p class="ql-block"> 当时这个爱情事件在同学和老师眼里的反响是不同的。许多同学都在暗中当过我们的红娘,保护过我们,为我们传递约会的纸条;许多老师也在暗中理解和关心我们。金老师就是其中之一。他在这件事情上从不指责我们,对我们安抚鼓励、爱护有加。在那段遭受议论和压抑的特殊日子里,我们双双出入他的新家,中秋之夜还被他邀请去他的新家赏月吃月饼,谈诗,谈心,他甚至还把他的不幸婚姻也告诉了我们。他的口气是坚定而绝决的:“我总算从那间毫无爱情可言、压抑得无法呼吸的婚姻囚室里逃离出来!20多年的恩恩怨怨终于一笔勾销!”中秋之夜我们和金老师推心置腹聊天到深夜零点,临别时金老师对我们说:“希望你俩真心相爱,并且永远相爱!”那是我读大学四年度过的最温暖最有意义的中秋节。</p><p class="ql-block"> 读大四的时候,我开始写毕业论文了。我和朱子庆的毕业论文指导教授都是金老师。我跟金老师说,我想分析艾青的早期诗歌,也就是艾青在法国留学期间接触西方现代派并深受象征主义影响的诗歌风格,以及延续这种风格而创作的部分抗战诗歌,并不想包括他1949年以后的诗歌……我担心金老师认为这样会把一位诗人创作的完整性给切割开来。没想到金老师认为:一些学者对于艾青中后期诗歌的研究大于艾青早期的象征主义诗歌的研究,这样反而使一个诗人的完整性缺失了清晰的源头,甚至导致头重脚轻。金老师肯定了我的想法。几个月下来,我的论文完成了,共1万字,标题是:《试论艾青早期诗歌的象征主义艺术风格》。金老师给予我论文“优”。</p><p class="ql-block"> </p>